凤栖的麦收比关中晚那么半个月时间,转瞬间到了芒种,城隍庙的农贸市场又开始售卖木杈、扫帚、木锨、木镰等夏收用具,那些农具消耗量大,每年都有损坏,农民们每到麦收总要添置新的农具,也有人赶麦场,来到城隍庙寻找活干。
屈鸿儒这几年不靠种庄稼过活,把几百亩农田全部租给佃农耕种,每到麦子上场季节儿子屈清泉赶上木轱辘牛车挨家挨户去收地租,由于小麦产量很低,一亩地也只能收三五升地租,几百亩地收的地租不足十石,基本上够吃就行。
屈福录可不一样,屈福录把二百多亩土地租出去一半,留下一半自己耕种,父子俩起早贪黑,打下的粮食一家人吃不完,大部分储藏起来,少部分用牲畜驮到农贸市场去粜,换回生活日用品,属于那种典型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两个老地主忙忙碌碌干了一个春天,禁烟运动还是取得一些成绩,城区周围种植大烟的明显减少。是官比民强,政府每个月给他俩十五块银元的薪酬,比起早贪黑种庄稼合算许多。
麦收时间屈县长给两位老哥放假,让两位老哥回家收麦。屈福录心想,七十亩麦子父子俩收割根本顾不过来,加之理仓媳妇又有了身孕,打算去农贸市场顾两个麦客。
屈福录来到农贸市场,看见有人支起锅锅卖油糕,蹲下来,吃了一毛钱的烧馍夹油糕,又买了一些,打算带回家给老妈妈吃。可是站起来一看,撞见了俩个熟脸。
这两个人就是春天给屈福录家干活的那两个长工,一个叫做大谋一个叫做铁蛋。两个人见了屈福录有点喜出望外,穷人家出门在外根本不顾什么脸面,大谋子说:“屈掌柜,把你手里拿的烧馍夹油糕让我俩吃了,我俩已经几天没有吃饭。”
屈福录前后左右看看,这两个人跟那些揽活的麦客没有什么两样,而且穿得破破烂烂,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屈福录把手里拿的吃食分给那两个人吃了,又买了一些,让铁蛋和大谋吃够,然后问道:“上一次听说你俩让官兵赶走,怎么又来了?”
铁蛋说:“我俩回到山西,山西那边还没有这里好混。加之阎锡山名义上是抓壮丁,实际上是抓下煤窑的矿工,小伙子几乎全部被抓走了,所以我俩又逃出来了。”
屈福录有些相信,这个世界穷人多富人少,那里日子都不好混。看样子这两个人不像是八路,凤栖是国民军的军事要塞,真正的八路军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凤栖出现。反正雇谁都一样,人只要老实就行。屈福录当下跟那两个山西过来的雇工说定工钱,把两个人带回自己家里。
这两个人已经是三进三出,两位雇工对屈家的老小掌柜非常熟悉,屈理仓当下把铁蛋和大谋带到场房去住,特意叮咛两位客人,最近以来凤栖驻军猛增,一般不要跟任何人接触。
庄稼汉习惯把麦收时节叫做龙口夺食,意思为分秒必争,这一段时间容易出现冰雹,暴雨,七十亩麦子不多不少,四条汉子全部收割完运到场里也得几天,碾打麦子也担心有雨,常见正碾打麦子时,突然一场暴雨把正在碾打的麦子全部淋湿,俗话叫做塌场,第二天晴了还好说,麦秸晾晒一下继续碾打,如果连阴一两天,麦子就在场里出芽,出芽麦子吃起来粘牙,还不如糜子馍馍好吃。
根据铁蛋和大谋说,他们山西那边不种麦子,因此上两个人收割麦子看起来不得要领。这都关系不大,庄稼活没有学不会的道理。老妈妈和董萍在家里做饭,福录老婆也来地里割麦。五个人一天割不下二十亩麦子,晚上还要把割下的麦子全部运到场里,大谋和铁蛋看起来非常卖力,由于不得要领,两条汉子顶不上屈福录一个人的劳力。
割麦的姿势有两种,一种是走镰,就是弯下腰,割一把放一把,为初学者常用。还有一种是蹲镰,那可是把式的绝活,人蹲在地上,屁股上绑一个布袋子,里边别着四五个木镰刃子,麦子在把式镰刀的舞动下主动归拢到左脚腕,前进几步就是一小抱麦子,顺势放在身后,头不抬蹲着朝前走,只见麦子倒下不见人头,镰刃钝了,从布袋子里边取一个换上,不用停歇,继续蹲着前行,一个人一天能割五亩麦子。
屈福录、屈理仓割麦的姿势正是蹲镰,在外行人看来那是一种魔术。两个山西汉子很不好意思,但是父子俩不会埋怨,第一天就这样相安无事地下来,第二天中午时分突然开来一辆卡车,车上下来几个军人,不由分说把两个山西人五花大绑塞进汽车里拉走。
屈福录顾不上割麦子了,尾追着汽车撵到凤栖城里。这两个人是屈福录亲自雇来,如果生什么不测屈福录的良心一辈子都要受到自责!屈福录决心不顾一切保全两个雇工的性命,国民军乱抓人已经成为习惯,只要是生面孔就要抓去审问。
屈福录来到拐弯亲家刘子房的办公室外,门口的卫兵认识屈福录,就是不让屈福录进去。屈福录气得在门外大叫:“刘军长,刘亲家!那两个人是我雇来的麦客,你们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把人抓走?”
刘军长出来了,刘军长对待屈福录这个拐弯亲家比对待李明秋客气。刘军长让屈福录进入他的办公室,亲自为屈福录倒了一杯茶水,然后非常抱歉地说:“勘乱非常时期,对待进入凤栖城的每一个生人都要严格审问,只要不是八路,就很快放人。”刘军长要屈福录回去后耐心等待,并且答应第二天来一些士兵帮助亲家收麦。
刘军长的话无懈可击,屈福录从刘军长办公室出来以后有点垂头丧气。屈福录早已经没有心情割麦,即使七十亩麦子颗粒无收也没有两条人命值钱!屈福录先来到屈鸿儒家里,屈鸿儒听完屈福录的述说,一拍大腿:“完了,那两个人必死无疑!”
屈福录嗓子冒烟,干巴巴地问道:“何以见得?”
屈鸿儒说得神秘:“我听说抓住嫌犯以后,把人带到和尚壕里,面前挖一条深坑,让犯人跪在深坑旁边,枪口指着后脑勺子审问,‘你究竟是不是八路?’多数人没有经过那种场面,先被吓瘫,结结巴巴地承认,结果被打死后扔进和尚壕的坑里边,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个。”
屈福录听得此话转身就走,目前能够救得下那两个雇工的唯有李明秋,李明秋求情刘军长不会不给面子。屈福录来到亲家李明秋家的大门前,卫兵进去通报,李明秋亲自出来把亲家迎进客厅。
可是当屈福录如此这般地述说那些士兵不问青红皂白,绑走两个雇工,要亲家帮忙找刘军长求情。李明秋竟然冷冷地说:“爱莫能助。”
屈福录直想给李明秋唾一脸!人命如天,这挨槌子亲家逑上画眉眼就没沾人形(方言,骂人的土话)!屈福录哼了一声,把李明秋家的屋门重重地摔了一下,走了出去。临出门时站在院子里大骂:“李明秋你老公鸡带串铃,不知道自己是个啥货!”
屈福录第二次来到刘军长的办公室门前,一下子跪下,口称:“刘军长,你要杀把我杀了,把那俩个无辜的汉子放了。”
刘军长闻讯出来,屈福录继续喋喋不休:“严刑之下岂有真供?你们这样枉杀无辜难以赢取民心,失去民心就等于失去靠山,这样的政权难以长久!”
刘军长听得明白,但是现如今凤栖的事务刘军长一人说了不算,十万驻军并不归刘军长一人指挥。刘军长打算亲自把屈福录扶起来,岂料屈福录拉起来又跪下,并且声言:“假如不放人屈福录就死在这里!”
刘军长只得跟驻扎在凤栖的其他军事领斡旋,那两个雇工很快放出。不过屈福录并不马上离开,而是伸手向刘军长借钱,刘军长疑惑着让勤务兵拿来两枚银元,屈福录当着刘军长的面把那两枚银元给铁蛋和大谋,然后对他俩说:“我不敢雇用你俩了,你们赶快走吧,凤栖现在草木皆兵。”
铁蛋和大谋非常镇定:“我俩如果是八路就不敢在凤栖城三进三出!屈掌柜你就把我俩留下吧,我俩在你家干活才感觉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