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麻子东渡黄河虽然失败,但是撤回河西的依然还有一百几十名残兵。刘军长强行将郭麻子的队伍解散,于是那些游兵散勇各奔东西,其中有几十个士兵来卧龙岗投奔杨九娃。杨九娃的池子太浅,养不下这么多王八,于是那些游兵散勇又来到郭宇村。经过了八年的风风雨雨,有的人走了,另寻出路,有的人死了,死的方式各不相同。如今,郭宇村郭麻子的老兵,只剩下一个老班长。老班长也是老叫驴啃木桩,活一天算一天。
抗战胜利了,老班长的日子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郭宇村人还记得八年前那一次东渡,其他人早已经把那次东渡遗忘。杨虎城将军的最后一支队伍就那样销声匿迹,犹如黄河上泛起的一朵浪花。
郭麻子已经彻底堕落,躺进烟花巷里醉死梦生,靠抽大烟苟延残喘。听到抗战胜利的消息以后郭麻子只是睡在炕上翻了一个身,大街上锣鼓喧天,烟花巷死水一潭。抗战胜利跟郭麻子没有任何关系,郭麻子的心已经死寂。
然而黄河儿女祭祀黄河的壮举却在老班长的心里激起一点涟漪,终究死了那么多人,终究从死人堆里爬回,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犹如路边的一株小草,只能自己怜悯自己。
农历七月二十八那天,白菜也蒸了一锅花贡,糊了许多花树。岁月不可以复制,白菜转瞬间也迈入四十岁的门槛,多少年以后瓦沟镇富张鱼儿暴死的谜底终于解开,可是却让张鱼儿的七姨太白菜背了十几年黑锅,假如不是豁豁和栽逑娃把白菜从张鱼儿的陪葬墓坑里挖出,白菜可能早已经变成了黄土山坡上的那一撮黄土。
从阎王门前走过的女人,把生生死死看得很淡,女人就要懂得享受,男人是女人不可或缺的另一半。白菜想象不来没有男人的日子究竟怎么过,白菜不会让自己闲着。齐贤(栽逑娃)东渡黄河以后,萝卜和白菜就迫不及待子招赘骡驹子进门,骡驹子尸骨未寒,白菜又嫁给了连长,谁知道连长也是一个短命鬼,白菜被迫四次改嫁,跟上顾俊山生了一个女儿,白菜又为她拾掇了老班长。反正女人的身边总得有一个男人,白菜没有被一连串的不幸吓到,白菜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
男人的死不是女人的错,白菜跟上每一个男人都想死心塌地过到底,白菜没有嫌弃过任何男人。白菜有时候也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命硬”,克死了那么多男人。假如不是战争,萝卜和白菜就跟铁匠栽逑娃过到底。那才是几年红红火火的日子,两个女人分别为栽逑娃生下一个儿子,齐结实齐壮实跟他爹爹栽逑娃一样,吃钉子屙铁,长得虎虎实实。
据说,命硬的女人是扫帚星,任何男人见了都唯恐躲之不及。可是老班长不嫌,谷椽回来以后,棒槌只得将老班长打,老班长无路可走,只能跟白菜过到一起。老班长养活连长跟营长的一双儿女,组成一个四口之家。白菜这辈子对任何男人都没有选择,只要有男人肯上她的炕,白菜就认定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老班长进门前白菜黑夜里请来刘媒婆折腾了一晚上,为的是清除白菜身上的晦气。白菜也曾到卧龙寺烧香,但愿老班长能跟白菜过到底。
白菜还有一个心病,就是两个儿子齐结实齐壮实离她这个亲娘渐行渐远。这不是儿子的过错,儿子背不起妈妈的臊名声。谷凤谷鸣不嫌弃棒槌,是因为棒槌对两个孩子不离不弃。可是自从栽逑娃东渡黄河以后,齐结实齐壮实基本上野生野长,没有享受过妈妈的阳光。两个孩子对妈妈也不说嫌弃,相互间却很少往来。
别人祭祀的是自己的亲人,白菜祭祀的却是自己。七月二十八这天,老班长借来一头毛驴,毛驴背上搭两只驮笼,把两个孩子放进驮笼里边,扶白菜骑上毛驴。然后自己肩挑两只箩筐,一家四口去祭祀黄河。
黄河两岸人山人海,老班长没有地方落脚,于是赶着毛驴顺着黄河而上,走了很远,才好容易找到一块落脚的地方,把带来的祭品投进黄河,祭祀了一番。
本来白菜装了一肚子委屈,面对黄河想痛痛快快哭几声。可是刚刚祭祀完毕,老班长突然放声大哭,哭声震天撼地,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人们以为老人死了儿子,带着儿子媳妇和孙子前来祭祀。这种现象不足为怪,死人的事经常生。也没有人向前劝阻,让老人哭吧,哭一哭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其实没有人想到,这是杨虎城将军唯一祭祀黄河的老兵。大约九年前正是张学良杨虎城动了长安兵谏,促成了国共合作,迫使蒋委员长调转枪头,一致抗日,中华民族才赢得了抵御外敌的彻底胜利。现如今杨虎城将军仍然身陷囹圄,三秦自古出猛将,谁为三秦将士正名?
老班长哭得声嘶力竭,哭得白菜心里胆怯,那可不是伤心的哭诉,那是一个不灭灵魂的表白。没有人理解老班长的心情,老班长在为黄河两岸的累累白骨啼哭!老班长可能没有那么高深的境界,老班长是数万三秦将士的唯一幸运者,老班长守着一颗被猪啃了无数次的老白菜!
一排浪花打来,打湿了老班长的衣衫。白菜赶紧拽住老班长的双脚,白菜害怕老班长被黄河请走,老班长再一死,她这颗白菜就要彻底糜烂。
白菜没有来得及哭,哭出自己的凄惶。白菜被老班长吓傻了,白菜央求祭祀黄河的众人把老班长扶上毛驴,然后自己挑着两只箩筐,挑着两个儿女,赶着毛驴,跌跌撞撞上了山坡。
黄河岸边前来祭祀的人们没有人能认识老班长,没有人知道白菜是老班长的老婆,人们在由衷地夸赞白菜,像这样孝顺老公爹的儿子媳妇不多。
白菜肩挑一双儿女好不容易上了十里山坡,在歪脖树下碰见了凤鹅,白菜虽然死了几个男人,但是瞧不起凤鹅。凤鹅有的是男人,豆瓜是一个不错的小伙,不知道这女人想咋,天天站在歪脖树下守望。
可是那天,白菜确实累了,央求凤鹅给她照看一会儿娃娃。老班长爬在毛驴背上不住地抽搐,白菜想歇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白菜知道,老班长烟瘾犯了,抽一口大烟就会好点。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白菜把老班长从毛驴背上抱下来,一直抱到炕上。看老班长奄奄一息,白菜忍不住哭道:“他爹,你可不能再死,你一死猪都不会再啃我……”
果然,老班长抽了几口大烟,慢慢地恢复了元气。可是好像得了失忆症,反过来问白菜:“这是哪里?”
白菜拉着哭腔说道:“他爹,你不要吓我,这是咱家。”
一会儿凤鹅挑着两个孩子,扭扭捏捏来到白菜家里。老班长突然面对凤鹅狂笑:“牡丹红,你没死,你还活着!”
紧接着老班长怪腔怪调地唱到:“定康耻、犹未雪,臣之恨,何时灭……”
凤鹅被老班长吓跑了。老班长反过来又安慰白菜:“别难过,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过去的事别想,越想越伤心,你说对不?”
白菜把两个孩子抱上炕,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他爹,你灵醒着哩,你不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