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回头一看,有点吃惊,原来说这话的人是水上漂。水上漂在村子里没有人瞧得起,从来没有在人前说过话,说的话也没有人愿意听。可是这阵子,大家倒想听听水上漂的主意。
只见水上漂款款而谈:“你们男人死要面子,我们女人在这种场合就有点不管不顾,孩子他爷还病着,我跟这孩子无依无靠,我的意思是我去跟他们混闹,你们在后边为我撑腰,只要能把钱要回来,我跟这娃就不会饿死”。
满屋子肃静,没有一个人讥笑水上漂,反而为水上漂的义举感动。是呀,郭宇村的女人敢脱裤子羞辱屈克胜老先生,事已至此谁还在乎他张德贵!人有时为了活命什么事情也能做出。大家没有异议,一致推举水上漂前去代表郭宇村跟张德贵谈判!
水上漂出屋的瞬间,回过头看了疙瘩一眼,四目对闪间,疙瘩心里一阵震颤,感觉中那女人外柔内刚,眉宇间暗藏着一种智慧和力量,据说,罂粟田里脱裤子就是水上漂带的头,让那些前来铲除罂粟的大兵和两位屈先生望风而逃。现在,水上漂又临危领衔,去跟那些头面人物斗智斗勇,女人是一部难以读懂的书,看似羸弱的女人关键时刻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举动。
刚过了不久只见那县长气急败坏地来了,一进屋子就埋怨郭宇村的男人:“郭宇村的男人还没有死光,你们干嘛派一个女人来跟我们谈判”?!
这时,棒槌开口了:“女人咋啦?女人不是人?我们的男人全部为国捐躯,郭宇村只剩下一些女人。今天你们如果不给我们一个交待,看我们这些女人不敢屙到你们的饭锅里头”!
本来,棒槌没有种大烟,村里人割大烟时棒槌也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去割,大家也不计较,反正一个孤儿寡母也割不了多少。谁知棒槌竟然割了一罐子烟土,卖了六百银元,她把那些银元拿回家里跟自己原来存的银元对比,立刻就现了问题,她拿上那些银元去找刘媒婆,刘媒婆说她也感觉不对劲。
县长被棒槌的几句话噎住了,感觉中有点如鲠在喉,他“这、这、这”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还是疙瘩替县长解了围:“郭宇村大多数男人都被鬼子抓走了,这些女人迫不得已才种植罂粟,现在男人们都不在家,也只能由她们出来说话”。
县长说:“这些女人简直胡搅蛮缠,那个派去的代表要给张德贵当老婆,让自己的娃把张德贵叫‘爹’,还搂着张德贵的腿给张德贵跪下,把张德贵整得哭笑不得”。
女人们一听哗一下子炸开了锅:“县长大人你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这些女人们的小命全在你的手心攥着,你要我们今天死我们活不到明天,你娶我们当老婆吧,我们给你洗衣做饭养活孩子”……
县长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不由得骂了一句:“全是一群刁民”!
一直没有说话的春花(粘粘)嘿嘿一声冷笑:“县长大人说得对极了,我们全是刁民,没有我们这些刁民你吃风屙屁喝凉水”!
良田爷看女人们都闹够了,才站出来说话:“不管怎么样问题总要解决。我去跟张德贵说说,一下子让张德贵拿出那么多的钱也不现实,能否今天先拿出来一部分银元分给大家,然后让大部分人回去,留下一些人继续跟张德贵周旋”。
大家一想也只能这样。于是良田爷由疙瘩搀扶着来到张家的后院,进入张德贵的寝室,只见水上漂仍然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张德贵的大腿不放,张德贵的几个妈妈全都出来劝说,几个县长带来的文职官员站在一边看热闹,这哪里是在谈判,简直是在耍泼,张德贵自知理亏,也不敢把水上漂怎样,只能好言劝说。可是无论什么话水上漂总听不进去,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把我们的血汗钱还给我们”!
一个官员看良田爷进来,马上拉了一把椅子让良田爷坐下,张德贵看见疙瘩和良田爷犹如见到了救星,马上对良田爷说:“老人家你看看,这个女人这样闹腾得我实在没有办法”?
良田爷不屑一顾:“活该!你以为老百姓就那么容易欺骗”?
张德贵大呼冤枉:“我也是遭受了别人的愚弄,前些日子突然来了一个什么‘表弟’,用清一色的骡子驮来了几驮子银元,要跟我合伙做大烟生意,我也不知道那银元有假,所以就酿成了现今这种局面”。
疙瘩插话:“还是你财迷心窍。扳倒尻子门数数(骂人的方言),张家门里没有出来一个好怂(骂人的方言)”!
张德贵苦笑:“就是就是,这位大哥骂得在理。怨都怨我财迷心窍,让众位乡亲跟上我受累。大哥你劝劝这位大姐,我张德贵砸锅卖铁,也要把欠大家的钱还清”!
疙瘩看水上漂的孩子在张德贵的躺椅上放着,正张开嘴哇哇大哭,但是无人敢抱那孩子,水上漂的胡搅蛮缠让大家怵,疙瘩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看那孩子撒尿了,甩出一道长长的尿绳,疙瘩心里掠过一丝惊悸,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这母子俩就心神不宁。他抱着孩子走过去把水上漂拉起来,水上漂在地上跪久了,一下子站起来有点头晕,竟然将头靠在疙瘩胸前,俨然一对恩爱夫妻。疙瘩也不介意,把孩子交给水上漂,说:“张德贵已经同意赔偿,咱就看他怎样兑现”!
水上漂的裤带松了,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抱着孩子,仍然不住地抽泣:“人不敢做缺德事,做了缺德事生下孩子没有尻子门”!
张德贵的三个妈妈齐声附和:“就是就是,这媳妇说话在理,其实张德贵也是被人骗了,我们家人老几辈子都没有做过烟土生意”。
县长听见屋子里闹腾得停下来了,才走进屋子,他对疙瘩说:“难为这位大哥先把你的媳妇带走”。
水上漂也不脸红,只是哽咽着说:“大家选我当代表,我就不走!张德贵今天要满足不了大家的要求,我们郭宇村的女人非要闹个你死我活”!
县长威吓道:“你以为你们干下赢人事了,种植大烟同样违法,政府有权把你们的大烟全部没收”!
水上漂一点也不怵,反而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抱着孩子向前走了一步:“你手里掌着大权,干脆连我们这些女人、老人孩子全部没收!老娘不活了,老娘跟你拼命,一边说一边头就往县长身上撞去”。
县长吓得倒退了几步,疙瘩看实在闹腾得那伙子人下不了台,上前一把将水上漂拽住,没想到水上漂手一松,裤子褪到脚底,露出荒草萋萋的水城,男人女人们都不堪入目,纷纷迈过脸去。
最终双方达成协议,由张德贵先按收购款的百分之三十给郭宇村赔付,余下的款额张德贵答应尽快筹备。
郭宇村的男人女人们一致推举水上漂继续留在张家大院跟张德贵混闹,一直到张德贵把剩下的余款全部付清。
可是张德贵提起水上漂怵,水上漂如果留下来张家大院就不得安宁。张德贵给疙瘩使了个眼色,把疙瘩叫到一边悄悄地给疙瘩说,他愿意把水上漂的欠款全部付清,只要水上漂答应离开他家。
疙瘩替水上漂说话,他在郭宇村人面前说得非常婉转:“豆瓜媳妇有孩子,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老爹,让他留在这里多有不便。我的想法是让漏斗子和板材留下”。
张德贵让长工拉出了自己家里的所有牲畜,妇女们骑上骡马抱着孩子回家。尽管她们只得到了一部分赔款,可是仍然比种植粮食划算,女人们好像打了胜仗那样有说有笑,惟有蜇驴蜂一个人低着头不说话。思想起二哥张德贵对待蜇驴蜂不错,她自己这样做实在是出于无奈,郭宇村的女人最先来到她家闹事,蜇驴蜂没有办法才跟着村里人一起来到娘家,虽然也补偿了几百银元,可是心里头好像丢失了什么那样感觉不是滋味。
张家大院内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张德贵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漏斗子跟板材被安排在张家的客厅内住宿,每日三餐由张家的仆人把饭送到客厅,两亲家本来不和,相互间一个不理一个,吃过饭漏斗子到外边闲转,无意中碰见来喜,来喜邀漏斗子到他家去坐,漏斗子顺势来到来喜家。来喜家里彻底大变样,土墙上用石灰抹得白光,炕上的被褥崭新,地上摆着一个新躺椅,躺椅旁边放着茶桌,茶桌上放着电壶(暖水瓶)。看来喜千层底布鞋瓜皮帽,知道这小子最近一段日子混得不错。
来喜一咧嘴露出豁牙:“伙计,在郭宇村你老哥对咱不错,来喜我也知道知恩图报,这里有女婿孝敬的铁观音,我给老哥泡一壶”。
漏斗子顺势在来喜家的躺椅上躺下,知道来喜把女儿嫁给了郭麻子,刚张嘴骂了一句:“你小子猪吃桃核,到人(仁)上了”。立马又把话头打住,感觉中来喜今非昔比,那种玩笑不知道来喜介意不介意?
来喜一边泡茶一边说:“这人睁开眼是一天,闭上眼是一世,怎么活法都叫活人,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想开些,就不会有烦恼,那郭麻子咋啦,只要我女子不嫌,就是好女婿,板胡跟他那个瞎熊爹一样,头上开窟窿脚底流脓,父子俩没有一个好东西”!
漏斗子随声附和:“就是就是,这辈子倒霉了,跟板材当亲,后悔有啥用?豹子媳妇已经怀上了”。
两个人一边品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谝,转瞬间谝到吃饭,来喜又留漏斗子在家里吃了一顿饭,漏斗子头上冒着热气,乐颠颠来到张德贵家的大门口,只见门口站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张德贵被五花大绑推上了门口停放的一辆汽车,汽车动了,一路尘土开往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