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村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郭宇村有十七个男丁帮助郭麻子东渡黄河去打日本,只回来五个,张大山已经被日本鬼子打死,其余的十一个人被鬼子兵用绳子绑到转马沟煤矿当了矿工。当年煤矿工人被称作“煤黑子”,是一群死了没埋的活尸,郭宇村的女人们知道,那十一个人活着回来的希望渺茫,一座活生生的村庄转瞬间变得死气沉沉。
可是郭宇村还有两个人置身度外,虽然他们的老爹也被日本鬼子绑去做了煤矿工人,虽然他们的妈妈也哭得涕泪涟涟,但是他们感觉不来悲伤,他们陷入情网无法自拔,外部世界生的一切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的眼里只有对方。用年翠英的话说,一对“小冤家”。
吃过早饭年翠英来到蜇驴蜂家,商量文涛跟文慧这一对小冤家的婚事。年翠英想得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两个孩子已经热络的分不开,就不如顺水推舟,玉成二人的婚姻,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散一桩婚,年翠英绝不做棒打鸳鸯的蠢事。
年翠英一进院子就喊:“亲家母,我看你来了”。
蜇驴蜂不用出门,就知道谁来了。这两天蜇驴蜂又悲又喜,悲的是青头帮助郭麻子东渡黄河没有回来,喜的是女婿板脑从乱军阵中捡了一条生命回来了。板脑回来的那天晚上,文秀也不管娘跟几个妹妹就在面前,搂住板脑又哭又笑,哭完了笑够了,又用细密的牙齿啃板脑的脖子,直把板脑疼得喊叫起来,文秀仍然不肯松手。
年翠英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子,看见蜇驴蜂正在穿鞋,忙把蜇驴蜂扶得重新坐在炕上,自己也脱了鞋上炕,两亲家母对坐,文秀端上来一小簸箕瓜子,两亲家母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话。
蜇驴蜂说:“亲家母,我知道你来干啥,可是青头和全都不在家,全村人心惶惶,这种时候给娃办事恐怕不妥”。
年翠英说出了她的打算:“咱们把俩娃的婚事办小点,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就行。全不在家,日子总还得要过,我打算过几天把凤栖县城老爹爹原来开饭馆的那幢门面房重新收拾一下,到县城去开一家饭馆,想叫几个孩子到县城继续上学”。
蜇驴蜂暗自思忖,这个亲家母比自己有能耐。嘴上却说:“我的女儿也不是捎来的带来的(意思为私生女),偷偷摸摸算啥?必须明媒正娶”。
年翠英听清楚了亲家母的潜台词,蜇驴蜂还想争端聘礼。年翠英一辈子争胜好强,说话做事干脆,她开门见山地说:“亲家母你放心,聘礼之事全在时已经准备好了,文慧今年十六岁,按照习俗,聘礼应当是十六石谷子,折合成钱是二十四块银元,另外还有四丈老布,六斤棉花……”
蜇驴蜂不等年翠英说完,忙把话打断:“哎呀呀亲家母,你把我张凤(蜇驴蜂)看扁了,我是说,虽然在一个村子住着,也还得设几桌席,热闹一下,娃一辈子只结一次婚,冷冷清清算啥”?
年翠英知道,蜇驴蜂雁过拔毛,心思很沉,主要是看上了那幢老宅院。如果设席肯定要在老宅院搭席棚,给儿子布置新房也要布置在老宅院内,容易给村里人造成错觉,那幢老宅院属于文涛。年翠英感觉有必要把那幢老宅院的归属说清,避免以后为家产争执。年翠英接上话茬,说:“亲家母你说得对对的,娃一辈子只结一次婚,我也打算热闹一下,只是村里的男人们都不在家,女人们的心里都不袩和(相当于不舒服),闹腾得大了恐怕——”
说到这里年翠英故意顿了一下,蜇驴蜂也不是憨憨,知道年翠英想说啥,于是绵里藏针,夹枪带棒:“我家嫁女,你家娶媳妇,怎么铺排是你自己的事。好男不在乎家当,好女不在乎嫁妆,不过女子是娘身上的一块肉,总该为女儿争端一下,文涛是你家大儿子,那幢老宅院理应归文涛所有”。
年翠英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秋菊,一笑满脸皱褶:“亲家母咱们是隔墙邻居,我家的家事你知根知底,文涛他爷爷走得不明不白,全还有一个异母兄弟,那郭全中以后究竟回不回来谁也说不清楚,回来以后总不能让人家住在野地里。况且我有四个儿子,婆婆养儿个个有份,说什么文涛也不能独占那份基业”。
这些事蜇驴蜂全都装在肚子里,况且年翠英说得全部在理,你找不出破绽,于是退了一步:你家的家事我管不着,我只是想问:“你打算把俩娃的新房布置在哪里”?
这次轮上年翠英问了:“亲家母你说把俩娃的新房布置在哪里合适?还能布置在哪里?肯定是老宅院,这你不用担心。刚才亲家母一句话说对了,好儿子不在乎家当,好女子不在乎嫁妆。儿女自有儿女福,何为儿女做马牛?我主要是担心那两个小冤家这样不明不白地黏糊在一起丢人,给娃早点把事办了,咱们都省心”。
说话间文秀把饭做好端上炕来,年翠英要走,蜇驴蜂一下子把亲家母的袄袖子拽住:“这顿饭又不是鸿门宴,亲家母你就这样走了打脸,好赖吃吧,我也不给你倒酒。女大不中留,留下结怨仇,说归说,做归做,虽然咱们俩家的掌柜都不在家,咱们也就大胆地当一回家,好赖找个媒人,给俩娃订个好日子,至于其他事,就按亲家母说的办,我也不争端”。
这时文涛文慧双双走进屋子,给两位老人跪下,板脑手里拿半瓶子酒,给两位孩子把酒斟满,文慧敬公婆,文涛敬岳母,孩子们敬酒俩亲家母不可能不接,俩亲家母接过孩子们的敬酒又对碰了一下,年翠英一张口把酒灌进肚子,蜇驴蜂只把酒杯搭在嘴边抿了一点,又把酒放在盘子旁边,板脑看年翠英张口想说什么,把岳母面前的那杯酒端起来说:“我娘不会喝酒,我来替她喝”。说毕一仰脖子,将那杯酒灌进肚中。
吃完饭年翠英说:“亲家母我的家里还有几个孩子,不敢耽搁了,我得回家给娃们做饭”。接着又对文涛说:“文涛,咱们回家”。文涛磨蹭着不想走,年翠英无奈,只得一个人回家,她感觉有点伤心,一边走路一边想,娶一个媳妇出嫁一个儿,儿子一有媳妇就忘了老娘。
年翠英生性好强,她不会让人家说她凄惶,好懒财东家出身,瘦死的骆驼比羊大,回到家里年翠英便打开柜子,翻出了当年出嫁时娘家陪嫁的梳妆匣子,匣子里藏着平日里积攒下的私房钱。这些钱郭全并不知道,郭全是个甩手掌柜,结婚以后所有的收入都交与妻子保管,日常花销又伸手向妻子要,那些年叫驴子还没有死,郭全找岳父要钱一般不会空手而归,年翠英就把多余的钱积攒起来,为了几个孩子以后念书开销,现在大儿子郭文涛就要结婚,这笔钱正好派上用场。
年翠英把几个孩子都赶出屋外玩耍,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数钱,她把梳妆匣子抱到炕上一倒,哗啦啦倒出一堆银元,其中还有一个布包,年翠英把布包一层层解开,里边露出一枚黄橙橙的黄鱼(金条)。年翠英记得,公爹带回牡丹红以后的一天,孙子媳妇年翠英为爷爷郭子仪烧炕,烧完炕以后年翠英打算出屋,爷爷摆手让年翠英先等一下,接着爷爷把头探出屋外看看,然后把门关紧,把他的袍子撕开一条口子,取出一个布包,把布包一层层解开,里边露出一条黄橙橙的金鱼。爷爷要翠英把那条金鱼保管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爷爷还说,那金鱼原来一共有两条,那一年公爹郭善人被何仙姑绑了肉票,为了赎回郭善人,爷爷用了一根金条。
年翠英把金鱼拿在手里看看,重新用布条包好,给儿子结婚时用不着,因为年翠英积攒的银元足够,她把倒在炕上的银元数了一遍,取出一些,其余的重新装进梳妆匣子里,压在柜子的最下边。然后坐下想想,应当找谁给孩子做媒?
其实,刘媒婆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二狼和豹子回来了,大狼和三狼却被鬼子拉到煤矿上强迫做了矿工。年翠英担心刘媒婆心里有负担,不肯答应。想来想去还是找漏斗子比较合适,村里除过良田爷就数漏斗子年纪最大,年纪大的人做事比较稳妥。
年翠英给几个孩子做好饭,嘱咐文选管好几个弟妹,然后出了门,打算去找漏斗子,路过豆瓜家门口时被豆瓜媳妇水上漂看见了,水上漂隔门喊道:“嫂子,你到我家来一下”。翠英是个热心肠,谁家有事她都肯去帮忙,听见水上漂叫她,翠英一转身,来到豆瓜家。
豆瓜媳妇一见翠英就哭,她一边哄孩子一边哭着问翠英:“为什么板脑和二狼都回来了,咋不见豆瓜回来”?
翠英刀子嘴、豆腐心,一见别人哭自己的眼圈就红。她揉揉眼睛说:“我家掌柜也没有回来,咱村里没有回来的男人还有十一个,听说他们都在一起,等过了这阵子咱们慢慢打听,打听到消息以后再想办法救人”。
豆瓜娘进来,老太婆明显消瘦了许多,她扶着炕沿说:“我听说咱村里的男人都被押往转马沟煤矿,我娘家就在转马沟,我想服侍媳妇出了满月,过河去找豆瓜爹和豆瓜”。
翠英自己心里有事,反过来安慰别人:“大婶你年纪大了,不要愁坏了身体,你看你的孙子多疼人,村里人都在想办法,咱们不要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