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入巫家的楼。
王二关始终记得那个雨天。
雷电在云层里穿梭,瞎了一只眼的云真人躺在发霉的地板上,奄奄一息地喘着气,王二关用光全身的勇气,怒吼着抡拳,将云真人活活打死。但是,当时的他没有想到,有人一直在外面盯着他。
除掉云真人后,暗中看了他很久的季洛阳走了进来。
王二关曾目睹过季洛阳将林守溪推下山崖,还拿这件事威胁过他,季洛阳怀恨在心,早就想杀他了。
雨楼里,季洛阳用剑捅穿了他的身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搅碎心脏后,他还割掉了王二关的头颅。
王二关本该当场毙命的。
但他的尸体旁,散落着一柄看似平平无奇的剑。
那是林守溪第一次进入巫家剑阁时取出的剑,里面寄居着一头血妖,林守溪当初就是通过那只血妖,知悉的'生呵死禁礼这一真诀。
血妖之剑吸干了王二关的血,同时也将他的魂魄保存了下来。
巫家暴雨之后,仙人打扫了战场,这柄剑也被拾走,带到了云空山。
捡到剑的仙人未能看出剑的玄机,稍作处理之后,就将它上交给了云空山,用作弟子的佩剑。
王二关醒来的时候,他身处剑中。
王二关自幼不能修行,小时候,他为了排遣心中的压抑,时常读一些胡诌的书籍,书里经常会有主角捡到藏有绝代高人魂魄的法器的情节,彼时的他每每读到这些,皆心神往之,幻想自己也能有类似的奇遇。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他会成为被封印在剑里的那个人。
得到佩剑的弟子看到他从剑中钻出时,先是害怕,随后欣喜若狂,纳头就拜,认其为师父。
王二关望着这一幕,只觉得荒诞,他很想告诉那个少年,他只是个恰好住在剑里的废物。
但他没有。
「本座曾是血神族的大祭司,当年两大冥古大神打的天道磨灭,血国受殃及而崩解,我也以剑为棺长眠五千万年,孩子,你能遇到我,可真是莫大的机缘啊。此事万万不可泄露,我的存在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王二关选择了欺骗。
这名弟子信以为真,按捺着狂喜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二关为了重塑肉身,骗弟子去寻找各种方法,无论是拿稻草扎人的还魂之术,还是血肉献祭之类的禁术,他都不放过。
可是,无论王二关怎么尝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相反,他的三魂七魄还越来越稀薄。
那段时间里,王二关为了稳住这个弟子继续替他办事,就传授了他几门'神术'。
王二关哪里会什么神术?他这辈子的修道生涯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那两个月里,他也只跟着云真人学到了一些皮毛,这名弟子虽也法术低微,但好歹是云空山的正统弟子,在过去,这可是让他极为眼红的身份啊。
不过,一想到能考入云空山的天之骄子被他骗的团团转,他又感到无比快意。
这是大无天摒寒仙术,当初,天神恶战,四时失序,冬日提前三个月来到血国,眼看血国的白骨穗要在寒风中死尽,本座从血神殿走出,凭一己之力截断大寒,将猛兽般的风雪在边境拦了足足三个月。当初,本座拦截风雪,靠的便是此术!」
「这是大无天辟海之术,当年本座带着十三个学生出游,遇海阻道,我便用此神术分开海水,开辟出了一条鲸骨神道!」
「这是大无天百战之术,当年我曾用此术惑乱三千头大魔心智,将它们引入万劫,一网打尽…」
王二关给弟子讲述着来历与神术名字。
事实上,这哪
里是什么神术,这只是当初云真人教给他们的'避寒「辟水「树敌'三个小法术罢了,树敌之术他自己都没学明白,只记得一些心法要领了。
但没关系,这个弟子信了。
毕竟,这些法术真的有用,虽然威力不足,但弟子也只会觉得这是自己修为不到家,不会怀疑是血国祭祀大人在骗他。
可是,总有瞒不住的一天。
某天清晨。
王二关正在翻看一本三尸造魂的秘典,门外忽然响起了声音。
有脚步声,有兽蹄声,有剑气破空声…
王二关心中了然——他的存在败露了,他们来抓人了。
意识到这点时,王二关的内心倒是出奇地平静,因为,他知道,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哪怕他不被发现,也不可能骗那弟子一辈子。
今日,看到修士们蜂拥而入,将他包围,王二关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不躲不藏,坦然自若,兀自翻看那本三尸造魂之术,对包围他的白衣弟子视而不见。
「徒弟,你闯祸了?」
王二关看向了人群中的弟子,问。
「没有,师父你误会了,这些都是云空山的弟子,他们没有恶意的。」
这名弟子连忙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野镇今年遇上雪灾,我也师兄们前去救灾,救灾时,我想起了师父教我的大无天摒寒仙术,就顺手用了,结果,一整个村子的雪灾都让我给赶走了!师兄们惊叹于这法术的高妙,纷纷向我询问,我……」
很显然,这名弟子在他们的追问之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剑中仙人的事。
「师父,你不是一直在寻找重塑肉身的仙术吗?这些年,我们找了几十本书,通通失败了,弟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弟子无能,没能帮到师父,但我相信,云空山的大仙师知道师父的存在后,一定会帮助您的!」
弟子的眼中怀着殷切与希望。
王二关却只是叹气。
经历了一次生死之后,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愚蠢的小胖子了,他很清楚,这些弟子来的真正目的。
果然,王二关叹息之后,仙师们纷纷拔出了剑,围住了他。
「你们…你们做什么?师父是好人!你们之前答应过我的啊,答应我会全力帮助师父的,你们怎么出尔反尔啊?」弟子看到这一幕,也懵住了,他张开手臂,拦在王二关的面前,大声质问来人。
一位白衣仙师走了出来。
「徐期,你被骗了,他根本不是血国大祭司,我翻遍了古籍,也没找到血国的任何记载,不仅血国是假的,他教你的所谓神术也是假的,那只是最常见的避寒辟水之术罢了,徐期,你嗅不到他身上的血煞之气吗?这分明就是一头满口谎言的邪祟啊!」
徐期…说来可笑,王二关过去痴心于重塑肉身,今日才知道这名弟子叫什么。
「不可能!」
徐期半步也不让开:「这个世界秘密甚多,哪是古籍说没有就没有的?更何况,我在打野村喝退雪灾的场景你们都见到了,这是寻常法术能做到的?」
仙师们沉默不言。
王二关听到这里,也愣住了,他看着沉默不言面容严肃的仙人们,意识到,在大野村,徐期好像真的用他教的法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不对啊……他教的分明都是云真人传授的简单仙法,能闹出什么动静?
「那个雪灾之夜,山上雪崩,若非我以师父所授大无天神术喝退崩落之雪,你们大半数人连同整个村子都会陨亡!现在你们竟要恩将仇报?」徐期挺直了腰杆,满腔悲愤。
「等等…」
王二关也忍不住
了,他问:「徒弟,你说你喝退了雪崩?」
「当然,师父…师父难道不相信吗?」徐期惶恐道。
「相信,当然相信。」王二关纵有万般疑问,也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质疑,他双手抚膝,道:「为师只是没有想到,你进阶的这么快。」
「多亏师父倾力相授,从不藏私,弟子才能有此神速。」徐期真诚道。
听到这里,王二关倒是觉得内疚。
徐期是个好人,可惜,他用他全部的善良与固执,对一个谎言深信不疑。
无论徐期怎么辩解,其他仙师也不相信他的话。
「他是不是邪崇,带到云空山上,让神门门主一观便是,神门门主法眼通天,不会看错的。」仙师用克制的语气说:「徐期,你若再强加阻拦,可别怪师兄们动手了。」
徐期抿紧嘴唇,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就是不肯让步。当然,这也不怪他的师兄坚持。
王二关身上的血煞之气越来越重,很快,整个屋子都弥漫在了淡淡的血雾里。
王二关想将这份血煞之气压下去,却是无法做到。接着,他发现,他的肚子里好像坐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用指甲挠着他的肚皮,并用尖锐的声音不停地念诵同一句咒语,他本就肥硕的肚子在咒语中鼓胀起来,显得更为臃肿。
「师父,你怎么了?」徐期见状,心急如焚。
仙师们终于忍受不住,祭出法器,一齐动手。
霎时间,法宝的光华四射而出,光束裂开血雾,将王二关的身形死死包围。
被法宝笼罩的王二关捂着腹部,发出了惨烈的惨叫。
时至今日,他坐照自观,终于在自己的肚子里看到了一头浑身褶皱的尖耳血妖!
血妖不停地念诵咒语,咒语从模糊到清晰:「生呵死禁礼,切若门礼忘,生呵死禁礼,切若门礼忘…」
这咒语宛若金箍,令王二关感到了腰斩般的剧痛。
这头血妖没有给他解释任何事情,但在一声声咒语里,王二关却逐渐明白了一切!
这头血妖才是这柄剑真正的主人,这些年,它一直偷偷住在自己的身体里,虽从未表露过痕迹,却一直暗中影响着他。他传授给徐期的法术之所以有出乎意料的力量,也是因为这血妖独特的能力——让人心愿成真的能力。
王二关看似在胡言乱语,实则是在不停地向体内的血妖许愿,这样的愿望不是不要钱的,他每许下一个愿望,就会被吃掉一部分身体。
过去,他对此浑然不觉,但今日,真相终于大白,他骇然发现,自己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都要被血妖吃干净了!
这头血妖虽拥有不可思议的天赋,但它太虚弱了,虚弱到哪怕是对付王二关也只能欺骗、蚕食。
法宝的合围之中。
王二关痛苦地大叫,他的鼻子弯成了鹰钩,耳朵变得尖长,眼睛和嘴唇像是涂抹过血液,他的背脊一点点下弯,一双丑陋的、看上去并没有飞行能力的翅膀从裂开的背脊里钻了出来,在血雾中抖动个不停——他正在被血妖同化。
同化的过程里,王二关听到了徐期的惊呼,听到了仙人的怒斥,也听到了血妖喋喋不休的咒语。
血妖要夺舍他,然后逃掉。
王二关竭力抵抗。
血妖同样急切,它的念咒声越来越密集,咒语像是爬遍全身的蚂蚁,将王二关咬的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王二关心知大限将至,濒临绝望之时,血雾弥漫的屋内,徐期撕心裂肺的大喝之声宛若炸雷!
「我同此幡,引招万魂;魂散诸天,讥弄仙人;仙人怒目,降临云上……我同此幡,不惧不移!」
徐期高高举起手臂,身躯好似一柄摇晃的魂幡,先招来鬼魂,再嘲弄仙人,与三界同敌,一时间,那些朝着王二关罩去的法宝纷纷掉头,朝着徐期扑了过去。
「徐期,你在做什么?!」仙师厉叱。
徐期不惧不移,只作单手举天状,满是鲜血的口齿间爆发出诛心的吼声:「大无天百战之神术!!」
这是王二关以'树敌为原型,编造的法术,但在血妖的加持下,它比树敌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在他喊出的那一瞬间,哪怕是正在抢夺魂魄主宰权的血妖,也被吸走了注意力,停下了夺舍。
王二关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他看向了徐期。
「师父,你是好人,对吧?」徐期问。
「是!」
这次,王二关的回答没有犹豫。
「那就好……师父,你快走吧,弟子帮你拦住他们了,你是血国的大祭司,你一定要光复血的王朝啊……」徐期依旧深信不疑,他说:「师父,你再不走,弟子的死可就毫无意义了。」
数不清的法器砸到徐期的身上。
数不清的刀剑刺入了徐期的胸膛。
少年瞬间变成了不辨人形的血人,若非树敌之术本就有护体的法力,他恐怕会在一瞬间就被杀的灰飞烟灭。
仙师们见此情形,同样心如刀绞,他大声喝止,却无法阻止自己的举动。
剑的封印已在夺舍时被血妖解开,王二关咬着牙,冲出门去。
徐期在他的身后炸成了血雾。
其余仙师红着眼追了出来。
他们发誓,要伏诛这魔头。
王二关一直跑,一直跑,他用神术劈开了风雪、冰湖甚至山岳,他发疯一样地跑,像是一头被追杀的野狗。
终于,他跌倒在了覆雪的大山里。
他跑不动了。
这股狠劲退去之后,血妖重新开始夺舍他。
王二关大哭不已,他知道,徐期白死了一他是被自己骗死的。
相比徐期这样正直的人,他才是那个该死的吧?
王二关正准备就这样去死时,奇迹发生了。
他忽然得到了一丝感召——血脉的感召。
那是王家祖师堂发出的召唤。
王家有难,有人打开了祖师祠堂,做法请先祖之魂降临,救王家之难!
王二关不是什么祖先,但他拼死回应了这份感召。
他最后一丝魂魄***升空,狰狞怒吼,他借着血妖的力量,将王家其他受召而来的先祖杀了个干干净净,然后,他彻底挣脱了血妖的束缚,于王家祖堂中降临!
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此刻纷纷跪在他的面前,不停磕着响头!
王二关也不客气,他自认了王家老祖的身份,并吸干了王家的香火,将本就虚弱的血妖反杀,之后,他吸取了血妖的孽力,一步登天。
他觉得自己应该快乐。
应该比杀死王真人时还要快乐。
于是他在香火缭绕的祖堂中大笑起来,笑的满脸泪水。
从此以后,他是王家老祖!
「林守溪,好久不见了啊……」
王二关看着坐在冰雪中的少年,笑了起来,他说:「其实,巫家之后,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百年之前,神墙之外的某个黄昏,你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在城外闲逛,撞见了一个紫膛大汉与剑客争吵,当时,我就在马车上,我还让王士下车劝架呢…那个鬼物当时出现在那里,也非偶然,他是在追踪我的气息,幸好有你出手,否则,那天,我又要凶多吉少了。」
听王二关这么说,林守溪也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
当时,他带着小语在城外闲走,意外地撞见了半步人神境界的鬼道人。
他与鬼道人一战,将其杀死,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所修的功法天生克制鬼道人,事后他才知道,是小语在一旁偷偷帮他。
原来,当时王二关也在场。
很早的时候,镇守就告诉过他,参加镇守继承大典的三个神侍都活着,当时的林守溪与小禾皆颇为不解——他们明明亲眼看到了王二关的尸体。
至此,镇守所有的预言全部应验。
「原来如此。」林守溪长叹。
「我继承了血妖王族的力量,血妖王族一生效忠苍白,昨夜血脉感召,我预知我要来此,便来了。」王二关不停咳着血。
哪怕到了今天,王二关也算不得多强,但他所用的血妖之咒是血妖王族最强的禁术。
这是苍白立下的真言。
真言一出,哪怕接近完美的李真人也被刺出了醒目的血洞。
「季洛阳呢,他还活着吗?」王二关问。
「他死了,百年前就死了,我杀了他。」林守溪说。
「可惜,没能亲自报仇。」王二关笑了笑,却也没什么遗憾之色。
再浓再深的仇恨,都已是相隔百年的往事了。
「你们的叙旧结束了吗?」
李真人看着胸口的血洞,神色很快平复了下来。
「你以为凭借这等小手段,就能阻止我么?小辈们呀,你们须知,缺憾也是完美的一部分,你这十字真言固然强大,却只会成为让我的完满更加完满。」李真人再次露出微笑。
他的笑妙不可言。
被血族咒语阻滞的未来法,在他的微笑中,竟毫无阻滞地继续运转!
无人可挡。
下一刻。
李真人口中的完满'降临了!
完满之下。
李真人的脸颊上长出了一颗颗细小如牙齿的肉芽,他的皮肤也开始欺负,仿佛有无数的虫子藏在下面,不停地蠕动,但他本人却浑然不觉,只沉浸在完满的喜悦之中,他雪白的袖袍鼓起,一条条臃肿黏腻的触手从中生长出来,迎着风雪飘舞,云真人嘴巴也不断地开裂,钻出数百条分叉的舌头,舌头触碰着空气,眼睛般感知着世界!仅仅刹那之间,这位仙风道骨的真人竟成了邪神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李真人心心念念的完满吗?!
还是说,完满的尽头就是邪神?
林守溪也未能预料到眼前的情况,王二关想再次念咒,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出不去。
对于周围的一切,李真人置若罔闻。
他的舌头在风中蠕动,念诵着古奥的经文,抑扬顿挫的声音像是歌唱。
「这声音…」
白祝感到了一丝熟悉,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听到过。慕师靖脸色煞白,猛地抬头,出声大喊:「我想起来了!是哀咏之神,我想起了我把哀咏之神封印在了哪里!哀咏之神封印在了未来!它欺骗了李真人李真人从来没有想象出完满的自己,那是哀咏之神假扮的,他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