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莞立即就被吸引进去,似看到黄昏将至,烟波浩淼的湖边,岸边一带白沙,安详恬静,蒙蒙如霜。一群大雁从远天飞来,一一敛翅飞落……
弹到一半,周大娘暗哑有力的嗓声响起,“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
她吟诵不下去了,也弹不下去了,双手压住琴弦,低头掩面而泣。也因为她的声音暗哑恐怖,才更显得她“怀才不遇”,或者说生活境遇突变……
昨天韩莞就觉得这位老太太有故事。今天听到她的弹奏,更是肃然起敬。哪怕韩莞不懂琴,也能听出她弹得有多好。大雁就是鸿鹄,借喻鸿鹄,说明她的理想曾经高远,或者说后来的生活跟原来的理想大相径庭。
谢明来小少年跟她比起来,就是演奏家和大师的区别。
见她如此,韩莞的鼻子也酸涩起来。自己也是突遭大难,冷不丁从现代穿越到这里,跟过去的一切完全剥离。还好她穿越到这具身子上,虽然悲催,还是通过努力改变了生活和命运。若是她穿越成青楼里的某个人,或是再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现状的人,比如眼前的周大娘,那真的是生不如死……
这一刻,韩莞觉得她完全听懂了周大娘的琴声和心境,也与她有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情。
半刻钟后,周大娘把眼泪擦干抬起头来,表情已经平复。她起身给韩莞福了福,说道,“老婆子一时忘情,吓着姑奶奶了。”
韩莞忙道,“周大娘客气了,以后叫我韩娘子即可。你也不要太过伤心,好好将养身体。身体好了,有些心愿才能达成。”
周大娘摇头叹道,“老婆子只是有感而发。我一个女子,这么大岁数了,又顶着一副丑皮囊,成为良民已是之前不敢想的。韩娘子的恩情老婆子无以为报,一手琴弹得还尚可,若韩娘子或者哥儿想学,老婆子必会倾囊而授。之前在那个地方,老婆子的这个底儿可没露。老婆子也有自知之名,不敢当师傅,只是指点一二。”
之前她以为韩莞母子住在这里,就是一般的军官家属,后来才知道两位少爷出身高门,是齐国公世子的儿子,不敢说教授的话。
韩莞笑道,“我年纪小的时候学过吹笛子。现在岁数大了,事多,无事听听周大娘弹琴已是幸事。两只虎学业紧,学一样笛子就够了。倒是有两个小女孩,可以指点她们一二。我有两个妹子也在学琴,来了庄子请周大娘多多指教。”
因为周大娘在那个地方教过琴,韩莞的确没想过让赵家姐妹跟她学琴。但今天看到她高超的琴艺及人品,觉得她指点小姐妹一二,对小姐妹好处多多。
周大娘不愿意白白承了那么大的恩,又道,“老婆子喉咙坏了,不能吹笛子。但早年会吹,两位哥儿若是愿意,老婆子也能指点一二。”
韩莞大喜,笑道,“那感情好。得名师指点,能起到画龙点晴的作用。他们晚上戌时初会练习笛子一刻钟,今天晚上我们去周大娘家,请多多指教。”
周大娘道,“不敢当。老婆子还有一个请求,我顶着这样一张丑脸不会随意见人。指导几个娃娃还可,却不会给不相干的人弹琴助兴。”
韩莞点头允诺。
周大娘走的时候,韩莞非常大方地把这张琴赠予了她,到时再让郝叔去买一张。时时能听大师弹琴,也是一种享受,还能修身养性。她指点两只虎的时候,自己也可以学学。
周大娘走后,韩莞又让丫头送了几匹绸缎、一个香炉、一包香片、一包补药、一套细瓷餐具和茶具、一大包上档次的洗漱用品和香脂过去。又让丫头跟贺婶说,帮着把周大娘的家再拾掇拾掇,钱由韩莞出。
大师级别的人,待遇自然不一样。
下晌,白花花的日头刺眼,蝉子在树上懒洋洋地叫着
韩莞坐在窗边扇扇子,外面的风吹进来,略感凉意。山下比城里凉快得多,至少山风是凉的。不像城里,盛夏即使有风,也是热的。
蜜蜡带着周西、周南坐在廊下,教她们打络子,还给她们讲着庄子里的规矩。
突然,垂花门口跑进来三个身影,正是出去野了三天的翠翠、豹子、雪团儿。
翠翠和豹子往正房跑去,雪团儿却原地站下,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小姑娘。见雪团儿站下了,翠翠和豹子也停下看着它。
周西“呀”的一声冲下台阶,大叫道,“这不是咱家的净净吗?”
周南也跟着跑了下去,“净净,你原来跑来了这里,害奶奶和我们难过好久呢。”
说着,周西周南蹲下抱着雪团儿,雪团儿没有一点排斥,不停地用头蹭着她们。而豹子非常不高兴,警惕地站在一旁,时刻准备着跟要和它抢媳妇的人战斗。
韩莞想起翠翠和豹子是在某个妓院勾搭来的雪团儿,原来那里就是周大娘和周西周南呆过的地方。
真是无巧不成书。
第三百六十五章 重礼
蜜珠一脸懵懂,惊道,“雪团儿之前是你们养的狗子?”
周西双手比划了一下说道,“嗯,它这么小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养它了,周奶奶给它取的名字叫净净,干净的净。后来走丢了,我们难过了好久。”
韩莞走出去笑道,“这就是缘份。你们把它们洗干净,带去给周大娘瞧瞧。”
又拎着翠翠的耳朵扭了一圈,嗔道,“不让你们出去偏不听话,出事了咋办。”
两只虎下学回来,听说翠翠几个回来了,去了周奶奶家,都想去看看。
韩莞道,“吃完晚饭再去,正好请周大娘指点你们吹笛子。”
饭后,两只虎拿着自己的小笛子,韩莞拿着竹笛去了周家院子。
这里又多修了三个小院出来,一家是李大山和李二山家,另两家的人都在制药场当管事,也是星月山庄的奴才。
周家院子在春家隔壁,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架子床、两个大箱子、一张大八仙桌,三个凳子是春家拿来的。却是干净清爽,每间屋里都摆了几支插花,是用碗和茶盅插的。
见主子去了,春大叔又从自家搬去几把椅子。
两只虎吹完笛子,周大娘指出了不足,告诉他们该如何换气,让两只虎也大呼“受益匪浅”。
韩莞又吹了保留曲目“玉兰花”,周大娘惊艳不已,又请韩莞吹了一遍。
三天后的傍晚,韩莞母子正准备吃饭,李大山来报,谢明承来了。
两只虎也顾不得吃饭了,向外院跑去。
韩莞留了两样菜,让人把剩下的饭菜拿去前院后堂,再让贺婶炒几样下酒菜,拿一壶青花雕,留谢明承吃晚饭。
韩莞吃完饭,又等了一刻多钟,觉得谢明承应该吃完饭了,才去了外院。
刚走到麒麟院,就能听到父子三人的说话声。两只虎一人牵了爹爹一只手,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落日还剩半圈挂在山顶,霞光满天,暮霭沉沉,淡淡的橘黄给山林和庭院镀上一层金辉。
两只虎讲着周大娘弹琴吹笛子如何好,周西周南如何长得一模一样,等到佳儿妹妹和好儿妹妹回来后,他们就给鲁家兄弟写信,请他们来庄子玩。四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站在一起,多好玩……
谢明承听着他们的话,还留意着那边的动静,盼望韩莞快些出来。
终于听到听见脚步声,谢明承回过头,看见韩莞从月亮门里走出来。
她穿着天青色绣花短襦,月白色长纱裙,头上只简单的插了两支玉钗。晚霞给她素净的衣裳和素净的脸打上一层胭脂,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美得令他心醉……
若是那个笑再深一点就更好了。
谢明承给了韩莞一个大大的笑,向她走过去。
韩莞给他曲屈行了礼,“谢世子来了。”
谢明承点点头,又对两只虎说道,“回去写课业,我同你们娘亲有要事相商。”
两只虎不愿意,“我们还没有跟爹爹切磋武艺呢。”
谢明承道,“晚些时候再切磋。”
两只虎只得嘟着嘴地走了。
谢明承和韩莞进了厅堂,下人们知道他们要商议要事,都没有跟进去。只蜜蜡进屋倒了茶,又退出来。
谢明承道,“只两只虎说,家里来了一个善琴艺的老妇人和两个一对双的小姑娘。她们出身于那个地方,妥当吗?”
韩莞道,“更确切地说,她们三个都是流落在了那个地方。我觉得,她们应该妥当。还有,那两个小女孩是一对双,在两年前看灯会时被人拐了的。毕竟一对双不多,若谢世子听说有丢失一对双的人家帮着留意一下,最好跟谢二老爷说说。”
谢二老爷是京兆府少尹,接触的案件多。
谢明承点点头,说道,“我三婶今天下晌离开京城了。唉,终于把那尊瘟神送走了。我祖母非常生气,说她在外面这些年没有长辈拘着,越来越不像话。还让我爹务必想法子把三叔调回京,她老人家要看着那个不省心的儿媳妇。可我娘特别讨厌三婶,说她轻浮,又不愿意让三叔回来。”
韩莞说道,“我也觉得谢三夫人不妥当。那天她和谢六爷去我京城的家,明明谢六爷说她会吹笛子,她却矢口否认。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否认,而且觉得她身上有许多矛盾的地方。就让蜜珠唱了一首小曲儿试探她,果真又了有些发现,觉得她只有听好听的曲子或歌儿的时候,才是她真实的表现,其它时候仿佛戴了一层假面具。”
听说韩莞让丫头唱小曲儿只是为了试探三夫人,谢明承还是有些失望。他知道这是真实情况,就是止不住的失望。
谢明承有些幽怨地看了韩莞一眼。见她气定神闲,若有所思,似乎前面坐着的不是她曾经的丈夫,甚至不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韩莞见谢明承没接自己的话,呆呆地看着自己,皱眉问道,“你想什么呢?”
谢明承有些脸红,低咳一声说道,“哦,我在想我三婶。”觉得说法不妥,又解释道,“想她怎么能做那些事。她来京城的这些天,我们的人也在洪州她的家找到了一些线索……”
“哦,什么线索?”韩莞有些惊喜。
谢明承的脸色严肃下来,说道,“在她家里找到两样琼音的东西。一样是琼音的琴,一样是琼音的玉箫,这两样东西上面都刻了‘琼’字。这也证明了之前的传言,余音偷了琼音的财物被琼音发现,畏罪自杀。
“余音在倚翠楼只呆了四年,第一年还是学艺,挣的钱财即使全部交给于婆子,也不会太多,怎么可能收买和养了那么多人,还一养就是二十年。于婆子的干儿子被抓时,在他家里还收出了一些珠宝及几千两银票。
“而琼音在倚翠楼里呆了十六年,哪怕卖艺不卖身,由于琴艺高操,爱慕她的达官贵人众多,据说积攒的金银珠宝有十万两白银之巨。
“余音自杀前把钱财全部转交给于婆子。于婆子看出三夫人爱琴成痴,便投其所好,送了这两样重礼……”
第三百六十六章 人生苦短
韩莞想到琼音的那支宝贝玉笛,就是她这个对音乐不是极其热爱的人,也喜欢那支玉笛得紧。而谢三夫人对乐器和音乐近乎疯狂,对琼音留下的宝琴和玉箫肯定更加视若珍宝了。
她说道,“于婆子舍得下这么大的本,所求之事一定不简单。”
韩莞猜测,有一条肯定是挑拨谢国公和和昌的关系,最好把和昌气死,替白苏报仇。或许还有让她帮着谢明继压谢明承的条件,其它的目前还想不出来。谢国公和谢明承也应该猜得到,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只为了得到琼音的宝琴和玉箫,就陷害丈夫大哥一家,华氏没有一点做人的底线,也够疯狂够坏的了。
谢明承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韩莞又问,“你三叔知道华氏的所做所为吗?”
谢明承道,“我三叔是被三夫人迷昏头了。他也知道那两样东西是琼音的,不知三夫人是如何跟他解释的,他没有一点怀疑和不悦。到目前为止,虽然三夫人的许多行为让人不喜,比如说话不当,爱说谎,过于沉迷弹琴和音律,收受下人送的贵重礼物,这些只是私德有亏,却也没抓到她害人的实质把柄。
于婆子到底让三夫人做什么事不得而知,但雇主已经死了,若三夫人聪明,就不应该傻到继续之前的承诺。这样最好,看在三叔的情面上就容了她在我们家。若她一定要那那么执拗,害人害己,我们也不会客气,正好抓住把柄把那个祸害收拾了。我爹的意思是,目前三夫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怀疑她,把我三叔调到离京城近一些的地方,既不让他们住回府碍眼,又有利于监视她和抓现行……”
他不好说的,谢国公还有另一层意思。于婆子和白苏等人为了谢明继能够承爵前赴后继,但谢明继本人并没有参与进去。谢国公怕谢三夫人真的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再把大儿子带坏。
谢国公还是希望谢明继好好做人,凭着他自己的才华和齐国公府的势力,他的前程也差不了。
知道谢家父子有计较,又怒极谢三夫人,韩莞也放了心。看到外面夜色已浓,她起身送客。
谢明承抬眼看看站起身的韩莞,不好意思继续坐下去,也站起身。
“我接两只虎去谢家庄住一宿,呵呵,那两个小子越来越离不开我了。我祖父这段时间都不会过来,他要等到我大哥离京后再来庄子。”
韩莞道,“谢世子请稍候,我把他们叫出来。”
两人来到门外廊下,韩莞刚转过身抬脚要走,谢明承又低声说道,“对不起,”
韩莞的脚步一顿。
他继续说道,“我们家内部的事,受伤最深的却是你。你是代我受伤,我及我的家人还那么对你。每每想到这些事,我都痛彻心扉。莞莞,人生苦短……”
声音低沉,像在嗓子眼里打转。
韩莞没等他说完,匆匆向前走去。她来到月亮门口停下,鬼使神差往后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