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的战马上,卫燃从未觉得如此畅快过,当年在滕县的屈辱,在白洋淀,在野人山,在津门,在松潘草原上积攒的所有郁结之气,都在一次次纵马挥刀中发泄出来。
渐渐的,他和他座下的咬人马全身沾染的血液越来越多,他们追着奔逃的鬼子骑兵也越跑越远,同时却也距离那支刚刚遭受过炮击的运粮车队越来越近!
这支鬼子骑兵打的什么主意自然不难猜测,这是准备让运粮车队帮着他们吸引火力呢!
毕竟,粮食被抢了,大不了再去征粮就是,可这骑兵要是被砍没了,你总不能指望抓些壮丁骑着骡子充数是不是?
他能想明白的事情,马进韬连长自然更能想明白,所以就在两翼触敌面忙着砍杀的时候,外围的骑兵已经在纵马飞奔的同时,给手里的枪压上了子弹。
“嘟——嘟嘟!”
随着马进韬吹响的哨音,周围正在砍杀的骑兵立刻脱离,而远处的骑兵则相继举起了手里的盒子炮。
见状,卫燃也在砍死一头鬼子之后,立刻拉开距离让出了射界,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取出了相机。
“哒哒哒哒——!”
在他按下快门的同时,又是一阵拉着长音的集火过后,几乎已经被围起来的鬼子骑兵顿时又一次摔了一地,仅仅只剩下了三四十匹战马。
根本没管这些战马,由马进韬指挥的骑兵连都没有停顿,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在刚刚的炮击过后,跑到远处卫燃等人藏身的柳树林里固守待援的鬼子和伪军。
他们的目标自打开始就不是运粮队,更不是他们的粮食!
“杀!”
马进韬一边喊着,一边带着骑兵赶在进入运粮队那几挺机枪的射程之内兜转方向,冲向了河边二道堤附近,那将近十辆卡车运载的鬼子步兵!
刚刚自河对岸打来的机枪扫射已经将这些鬼子的卡车截留了超过四分之三,这些卡车要么停在原地,要么干脆开下了二道堤发生了侧翻或者陷车,此时那些鬼子,要么在忙着推车,要么在忙着朝河对岸还击呢。
在对岸友军机枪的火力掩护之下,杀回来的两百名骑兵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刀砍、马踏,开枪,甚至跑在最后的那一排骑兵还顺便往卡车上和鬼子人群里丢了一颗颗的手榴弹。
这一轮冲杀过后,马进韬却仍旧没有停下,反而带着他们直接从前面开始渡河。
与此同时,却又有一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埋伏在芦苇荡里的士兵跑出来,在朝着卡车周围所剩不多的鬼子丢了两轮手榴弹之后,立刻冒死跑过来,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补刀以及捡拾枪支弹药。
这些负责打扫战场的士兵里,还有那么大概十个身材敦实的战士不做别的,专门挥舞着马刀砍下一颗颗的鬼子脑袋丢到了一边。
河岸边,芦苇荡里还推出了一条条的小木船甚至羊皮筏子,每当那些枪支弹药装满一条小船,便立刻横渡回到河对岸。
比他们这些人更早一点儿,就在卫燃等人冲杀二道堤附近鬼子步兵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兵,骑着一匹身材并不算高大,花色也绝对不算漂亮的母马从藏身点跑了出来。
这老汉下马之后慢条斯理的吧嗒了一口嘴里的旱烟袋,随后竟将这烟袋嘴凑到了那匹母马的嘴边。
这匹母马显然也是个老烟枪,厚实的大嘴唇抿住烟袋嘴猛的一吸,烟袋锅里的烟叶子也跟着猛地冒出一团红光。
等这一大口旱烟从这匹母马的鼻子里喷薄而出之后,这匹母马也猛的一抬前蹄,发出了一阵响亮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嘶鸣。
以人的角度来说,这嘶鸣声在马这个物种里绝对不算是好听的。
但对于远处那三四十匹失去了主人的鬼子战马来说,这嘶鸣声却像是人鱼的吟唱一般充满了让它们春心荡漾的诱惑——即便它们早在参军之前,就已经被去势。
“个骚蹄子,再叫两声!”
那老汉拍了拍身旁这匹母马的屁股,后者也卖力的又嘶鸣了几声,随后稍稍岔开马腿,哗哗哗的撒了泡尿。
看了眼远处已经成群结队跑过来的鬼子战马,那老汉满意的吧嗒了一口刚刚重新点燃的烟袋,随后又一次将烟袋嘴凑到那匹母马的嘴边让它美美的嘬了一口,这才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开始渡河往回跑。
在它身后,鬼子们精心为它们的骑兵培育的盎格鲁诺尔曼战马也已经忘掉了惨死的主人,在已经失去的蛋蛋蛊惑下,急不可耐的追上来,在扎堆闻了闻那泡还新鲜的尿液之后,毫不犹豫的追着那匹绝世美马横渡黄河,心甘情愿的做了上门儿的赘马。
这如此神奇的一幕卫燃注定是看不到了,此时他已经骑着马跟着大部队快要跑到河心了。
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时间检查自身以及那匹咬人马的情况。
万幸,因为占据绝对的优势,无论他还是咬人马虽然身上有不少血渍但却都没有受伤,仅仅只是马刀被砍出了一些缺口和卷刃罢了。
不着痕迹的降低马速落在最后,卫燃以最快的速度取出了相机,朝着前面的那些得胜的骑兵按下了快门。
换上长焦镜头,转身朝着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和被点燃的卡车,按了几下快门,卫燃收起相机之后纵马追赶上了李随安和赵金玉,好奇的问道,“咱们不抢那些粮食吗?”
“抢不了”
李随安叹了口气,“咱们就算抢下那些粮食,淮阳城的鬼子也不会给咱们时间运回来的,而且咱们也没那么多的船。”
赵金玉却喜气洋洋的跟着说道,“这回能一下砍死那么多鬼子和骑兵就不错了。”
“这倒是”
李随安赞同道,“咱们的任务就是牵制敌人,后勤补给遇袭,还搭进去这么多的骑兵,咱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接下来鬼子要是打算冒险渡河,说不定还有机会给他们来一下狠的呢!”
“最好赶紧来”赵金玉期待满满的念叨了一句。
短暂的几句闲聊过后,这支由马进韬指挥的骑兵连也顺利的渡过了黄河。
几乎前后脚,负责打扫战场的士兵们也将最后一船的战利品带了回来。
没有急着离开,马进韬和李随安相继举起了望远镜看向了对岸,其余战士则或是下马用各种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交谈,或是任由赶来的帮手,为他们以及他们的战马处理身上的伤口。
约莫着又过了能有不到半个小时,李随安最先喊了一声“来了!”,其余人也立刻将注意力放在了对岸。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因为天气还算不错,卫燃仍旧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到远处仍旧停在十字路口的运粮队。
这支运粮队因为缺少骡马的拖拽,又因为刚刚那几颗炮弹带来的恐慌和威胁,此时仍旧留在原地呢。
片刻之后,眯缝着眼睛的卫燃隐隐约约的看到似乎有一支队伍从淮阳城的方向赶了过来。
“轰!轰!轰!轰!”
恰在此时,卫燃身后方向传来了一连串火炮开火时的沉闷炮声。
虽然那仅有的四五门火炮口径型号都不一样,但经过最开始那一轮校射,这一次炮击的准头却格外的吓人!
第一轮炮弹打过去之后,那支运粮队,乃至刚刚赶过去,正准备组织兵力往河堤方向追的鬼子部队,立刻被炸的狗仰马翻,慌里慌张的分散开来就地掩护。
“走吧!”
马进韬放下望远镜大手一挥,“接下来没咱们的事儿了,回营!”
“锵!锵!锵!”
包括卫燃在内的所有骑兵,全都用染血的马刀敲击马蹬做出了回应。
几乎眨眼间,这支骑兵连便离开了河堤,消失在了对岸鬼子们的望远镜视野之中。
一路策马奔腾,卫燃也抽机会取出上紧了发条的罗伯特相机,从各个角度给这支刚刚打了胜仗的骑兵拍下了几张照片。
或许是李随安的刻意安排,又或者是赵金玉和周围其他骑兵的刻意保护,卫燃这次并没有受伤,但却不代表没有其他人受伤。
这些大多数其实都没有卫燃年纪大的骑兵,有的在和鬼子骑兵的厮杀中被对方的马刀划出了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伤口,有的被子弹击中,只在刚刚于河堤边观摩战果的时候,进行了草草的包扎。
还有的,甚至都没能活下来,已经变得冰凉的尸体被战友捞起来搭在马背上。只剩那些孤零零的战马,跟着马队继续往勉强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跑着。
在得胜的喜悦和战友战死的悲伤相互交织的复杂情绪中,这支骑兵连最终赶回了那片打谷场。
根本没有休息,众人将牺牲之后被带回来的七八位战士的遗体安葬在了距离打谷场不远的一块已经放荒的耕地上。
这里已经有了许多新旧不一的坟包,不远处被推倒散落的石柱上,还能勉强看到“某某祖陵”的字样。
而那些牺牲的骑兵,就这么被埋在了这片不知属于谁家的祖陵里,竟是连块碑都没有。
“敬礼!”
重新上马的骑兵特务连连长马进韬一声嘶吼,其余已经上马的战士们齐刷刷的将骑兵刀举至胸前,又齐刷刷的斜下劈,用力敲击在了湿漉漉的马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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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锵!锵!锵!”
在整齐划一的敲击声中,那些战马也不安的踢踏着马蹄,那些失去搭档的战马,更是发出了阵阵嘶鸣。
“兄弟们!天门开喽!”马进韬在敲击结束之后大声嘶吼道。
“兄弟们!天门开喽!”其余的战士们整齐划一的嘶吼着他们独有的祝福,再一次敲击着马蹬。
与此同时,卫燃也不由的举起了相机,朝着这些努力藏住悲伤,极力压抑着仇恨的骑兵们按下了快门。
短暂的仪式结束,打谷场恢复了安静,受伤的战士们这才肯接受进一步的治疗,那些没有受伤的,则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合力打上来一桶桶的清水,洗刷着自己和战马。
“咱们每次都得死这么多人吗?”卫燃提上来一桶水好奇的问道。
“今天算少的了”
李随安一边洗刷着他那匹枣红马一边说道,“有次我们一下没了三十多个兄弟呢。”
“咱们是骑兵,拿着刀砍人的骑兵。”
赵金玉满不在乎的说道,“骑兵哪有不死人的?早死晚死罢了。”
闻言,卫燃不由的张张嘴,却放下了刚刚拿起来的铁齿刷子,在身上抹干净手上的水渍之后,再次取出了塞在怀里的相机,把镜头对准了李随安和赵金玉二人。
“你还带着照相机呢?”
赵金玉惊喜的的问道,他的脸上也在卫燃按下快门的前一秒不由的露出了笑容。
“带着呢”卫燃点点头,“让我给你们拍几张吧。”
“给大伙一起拍几张吧!”
赵金玉说道,将手指头伸进嘴里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站在井沿上大声吆喝道,“兄弟们,等下把马都刷干净,换上新衣服!卫大哥给咱们拍几张照片!”
“好!”
就和当年在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里奋战的抗联战士们一样,这些来自祖国各地的骑兵战士们也因为得到照向的机会格外的激动,以至于连马匹都刷的格外仔细了。
在这热火朝天的氛围中,这些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们刷干净了战马之后,甚至还各自将马刀打磨的寒光闪闪,这才用冰凉的井水洗了澡,三五成群的回去,换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新军装。
当这些战士们重新骑上战马的时候,就连马进韬以及那些受伤的伤员都换上干净衣服,努力遮盖了身上的伤口赶来了。
没有商量,也根本不用商量,这支骑兵连的战士们牵着马来到了那片坟茔旁边。围着那些不及马腿高的坟包,又一次和他们曾经的战友并肩站在了一起。
这足足两百来号人,卫燃实在没有办法给他们每个人都拍一张照片,他的相机包里连同相机里面,总共也就只有不过四个胶卷而已。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可能多按几次快门,多用几张底片,把这张超大合影分开来拍的清楚一些,留待以后有机会,再把每一部分拼合在一起。
除此之外,他还以排为单位,给这支骑兵连额外拍下了几张合影。
也正是借着拍照的机会他才了解到,由李随安带领的手枪排所装备的盒子炮手枪,竟然全都是马进韬和那位马团长一起自掏腰包采购的,其目的,自然是为了杀敌。
额外给这位连长以及闻讯赶来的团长以及几个参谋、副官之类的拍了几张单独照以及合影,卫燃手里剩下的胶卷,也就只剩两个了。
好在,那位同样姓马的团长倒是拍着胸脯保证找机会给帮他弄几个胶卷。
虽然不知道这许诺的胶卷啥时候能到账,但那位马团长却格外慷慨的赏了卫燃两百发手枪弹,这可是绝对的意外之喜了。
送走了“团座”,卫燃立刻将这两百发子弹拆做四份试图分给马连长和李随安以及赵金玉三人。
“我还用你给分我子弹?”
马进韬笑着拍了拍卫燃的肩膀,“你们哥仨分吧,等下我让小白也给你送两百发当谢礼。
卫燃老弟,那照片你可得尽快洗出来,我还准备着给金玉他姐寄回去呢。”
“要不然您直接把胶卷寄回去呢?”
牵着马的卫燃问道,他这次可没得到那个装有冲洗药水的屁股包,更不知道眼下该去哪洗照片。
相反,他倒是从之前夏漱石帮自己找到的那些文献档案里知道,接下来不久他们就将有几次恶战。
更何况,这次的回归任务要求是“死战”,既如此,倒不如趁着现在把胶卷先送出去。
“这倒也行”
马连长分给他们三人每人一支烟卷说道,“算算日子送信的差不多也该来了,到时候我嘱咐他一声。金玉,你也帮想着这些事儿,在给你姐的信里提一嘴。”
“放心吧姐夫,我记着了!”赵金玉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证。
“去歇着吧,明天早上咱们估计还得跑一趟。”
说完,马连长朝着跟在旁边的马夫白宇光招了招手,“去拿两百发子弹给卫燃。”
“是!”白宇光立正敬礼,一溜烟的跑没了影子,马连长也迈步走向了团长所在的院子。
“走!回去喝酒!”
卫燃低声发出了邀请。赵金玉和李随安也才想起来,卫燃还藏着一壶好酒呢。
等他们回到属于他们的西厢房,白宇光已经送来了两百发手枪弹,除此之外,支起来的炕桌上,还提前摆上了一大盆杂碎和一盆面条。
“这伙食可真好”卫燃忍不住说道。
“前些天有几匹马伤的比较重没能活下来”李随安随口解释道,“要不然可吃不上肉。”
“我还以为是牛杂呢...”卫燃咧咧嘴,这一锅杂碎可谓用料十足卤制的格外入味,他是真没吃出来。
“哪来的牛可以吃啊”
赵金玉话音未落,已经重新将小酒碗摆在了桌子上,催促着卫燃赶紧倒酒,“就这面条子,还是因为上回抢了一回运粮队,大家伙每人都带了一口袋白面这才有机会吃上。
要我说,都怪上回咱们杀的太特么干净,你们看看今天那支运粮队,特娘的一共才几辆大板车?至于又是鬼子又是伪军的派那么多人守着?”
“要是不派那么多人守着,咱们又能吃几顿白面条了。”
李随安一边帮着大家捞面条一边叹息道,“你们看看,这面条黄不拉几的,又开始掺包谷面了。”
“总比吃掺了麸子的饼子强得多,外面还那么多的流民吃树皮呢。”
赵金玉倒是格外知足,一边说着,还把昨天没吃几口的那一碟炒花生米拿出来摆在了桌子上。
同样,卫燃也借着鬼子背包的掩护取出水壶,给每人倒满之后,直接将水壶放在了桌边。
“来!先干一个!”赵金玉说话间已经端起了酒碗。
“吃树皮的...多吗?”卫燃端起酒碗和二人碰了碰之后问道。
“能吃上树皮都算好的了”
同样端着酒碗的李随安解释道,“打从去年决堤之后,唉...易子相食。”
“要我说,那狗日的蒋...”
“金玉!”
李随安瞪了赵金玉一眼,“来,喝酒!”
见状,卫燃心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赶在赵金玉开口之前同样把端在手里的酒碗往前凑了凑,再次碰杯后说道,“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喝一个!”
闻言,赵金玉无力的摇摇头,将酒碗凑到嘴边咕嘟咕嘟的全都灌进了肚子里。
趁着卫燃倒酒,李随安也舀起一勺勺的杂碎浇在面条上,随后分给了卫燃和赵金玉。
只是,或许是因为刚刚那个只是起了个头就被默契叫停的话题,这顿饭却难免变得格外的难以下咽,甚至就连那壶酒,合起来都有些不是滋味。
胡乱填饱了肚子,卫燃收起了剩下的半壶酒,等赵金玉和李随安将清空的碗碟摞起来端到一边之后,把刚刚用照相换来的400多发子弹摆在了桌子上分作了大致均等的三份。
“见者有份,都别客气。”
卫燃说着,又取出之前拍完的胶卷装进密封筒拧紧递给了赵金玉,“这胶卷还没洗呢,可别抽出来啊,抽出来就毁了。你在信里也提醒一下你姐,让她找照相馆处理。”
“放心,我会在信里提醒我姐的。”
赵金玉说着,将那俩密封筒装进了他的鬼子背包里。
“也不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才能把鬼子杀干净”
李随安一边给他用的那支刻着诗句的盒子炮压子弹一边叹息道,“倭儿不灭不归川,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回去。”
“会有那一天的,你也会活着回去的。”卫燃认真的做出了保证。
只是在李随安听来,这保证却格外的苍白,就像...就像当初他在白山黑水间,朝着胡八指等人做出的保证一样苍白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