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天神至高神庙里,有漫长的静默。
整个和国范围内,是漫长的悲声。
战争——或者说一面倒的屠杀已经开始,在宗德祯或者景国更高意志开口之前,冼南魁不会停手,神策军刀不封鞘。
“……就这些?”最后宗德祯问。
玉京山大掌教已经听完了原天神的解释,但好像并不满意。
原天神所显化的看不清面目的青衣神人,完全不体现威严。只是像一头受困的怒兽,压抑着声音,愤怒地低吼:“我只知他们要在这里做事!不知殷孝恒会来,更不知他们要杀殷孝恒!你们景国事先并没有知会我!”
“你不知他们是谁?”宗德祯再问。
“你想想看,他们会让我知道身份吗?他们甚至不敢走进这间神庙,只是在和国国境线上隐秘地传讯!”原天神本来是如此说,但看着宗德祯紫色的眼睛,只能又恨恨地补充:“跟我对话的那个人,很可能是平等国的那个昭王!”
“何以见得?”宗德祯问。
原天神道:“我只是猜测,我也只能猜测!你可以不必取信,但我给了你们回答!”
宗德祯不说话。
但神策军的伐山破庙还在继续。
这支来自中央帝国的天下强军,在和国境内根本不受阻碍,任意纵马驰骋。
马蹄过处,和国城防似纸糊。刀锋所向,和国军队如泥捏。
一座座巍峨的神庙,变成一处处的断壁残垣。虔信者以尸铺阶,祭司的脑袋,被挂在庙门。
大批的原天神信徒,被逼着摔碎辛苦奉祀的神玉,被逼着在神庙之前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渎神。另外一些被关进牢狱,等待进一步“清醒”。反抗最激烈的直接杀死!
每一幕都发生在原天神的眼睛里。
混沌般的眸色,从不会清晰地体现喜悲,但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在其间翻滚?
祂终于是说道:“四十多年前昭王潜来过天马原,我注视过他的痕迹,他们给我的感觉是相似的。”
天马原一直被两大霸国划为禁区,不许他人探索,平等国的昭王竟潜来过!
其意何在?其谋何来?
“你怎么知道当时潜来的那个是昭王呢?”宗德祯看着祂道:“如你所说,他们不会让你知道身份。你怎么确定他是真的昭王。又或者说,其实你根本就知道昭王是谁,他不必在你面前隐晦!”
原天神道:“当时他们邀请我加入平等国。”
宗德祯若有所思:“我想知道他们当时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我拒绝了!”原天神道。
宗德祯倒是并不纠缠这个问题,什么条件能打动原天神,他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帮助祂完成真正的超脱,但平等国真有能力和意愿兑现画饼吗?想来原天神也不敢相信。他问道:“四十多年前……具体是哪一年?”
原天神这次没有迟疑:“道历三八八八年!”
齐国赢得霸业的那一年!
历史在他深邃的眸光里翻过,宗德祯略略点头:“直到此刻我才确定,尊神大人,你的确有同我交流的诚意。”
“原天神是妄神,原天神教是伪信。”
宗德祯公然宣称此言,几乎否定了原天神赖以根存现世的基础。伐山破庙,则是彻底地摧毁了原天神教。
换做任何一方如此,原天神都必然与之不死不休。
但对方是宗德祯,祂纵有天倾之怒,不能宣泄。
现在又称“尊神”!
宗德祯所强调的,无非就是这个道理——祂究竟能不能算尊神,要看景国认不认。
“那么——”原天神屈辱地道:“可以叫停冼南魁了吗?”
“不可以。”宗德祯说。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冰冷:“拔尽和国境内的原天神庙,是因为你做了错误的选择。殷孝恒已经死了,这结果不可以挽回。你本可以避免,但是你没有。”
原天神混沌的眸色里有了真切的翻滚的愤怒,那种情绪甚至穿透祂的神位而存在,但最终还是静默。
直到这个时候,宗德祯才用足尖点了点地面:“但我们会留下这一座,因为你此刻的正确。”
白色的道袍轻轻一卷,宗德祯转身离开了。
已经死掉的原天神教大祭司,被撞碎的那几十堵高墙,就是景国人对这座至高神庙仅有的破坏。和国的都城,今日不会再有景国人来。
很久很久,原天神的身形都静默在那里。
祂仿佛在静听,那一座座神庙毁弃的声音。
和国太渺小了,景国的铁蹄,根本踏不到日落时分。
其实和国这样一个小国,境内的这些神庙、这些信徒,无论存亡与否,并不会影响到祂的力量。祂这般神位,早就摆脱了信仰的寄托。
像牧国之于苍图神,才会有至关紧要的影响。因为一座现世霸国的供养,人道洪流所绞缠的信仰之力,可以最大限度拓展现世神祇的神威边界。
但这是祂的国啊。
祂的尊严,今日被肆意地践踏了。
景国以此来宣示威严!
不是祂的尊严,就是祂的头颅,祂没得选。
抑或说,从一开始,这就是祂的选择。
一开始的对话里,原天神有意提及太虚道主,故意去朝闻道天宫,让宗德祯那位已不能自言的弟子,为自己作证。宗德祯则是一口一个“畸形产物”、“虚假永恒”。
双方互戳伤口,显然是原天神更痛一些。
因为宗德祯未见得在意虚渊之,甚至很有可能是亲手主导了虚渊之的结局。走到了今天的原天神,却不可能忽视自己的尊严。
是原天神不知道怎么把宗德祯戳得更狠吗?
经历了几万年的岁月,几乎完整地注视了宗德祯的人生轨迹,祂有什么不知道?
只是祂的忌惮更深。
祂无法肆无顾忌地给予伤害,就像宗德祯几乎与祂抵面,甚至是把祂的尊严踩在脚底,祂也不能倾泻自己如海的神威。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天马原。
天马原在景国和荆国的共同控制下,两大霸国都有将之摧毁的能力,而景国已经表现出决心。
原天神的命脉在其中。
现在都说景国是中央帝国,天京城是现世中心。
但所谓的“现世中心”,在漫长时光里,是有所偏移的。
更早之前,或者更具体地说——在神话时代,天马高原才是中心。
当然,那时候天马原还不叫天马原。
昔年苍天神主,在此建立永恒天国,使之悬如日月,甚至高于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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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辉煌的时候,号称“星河荡漾其中,日月由此升落,长河环腰,天海戴冕。”——《朝苍梧》。
几乎是掌握了现世的至高权柄,有资格诠释“天意”,书写“天志”。
永恒天国的建立,宣示着神话时代的开启。
永恒天国的破灭,也标志着神话时代的落幕。
这座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国,并非孤独死去,而是有数不清的神祇为之陪葬。
永恒的黄昏凝结在这片高原,从此诸神的世界里,永远只有日落。
原天神是黄昏下的“拾荒者”,的确如宗德祯所说,是靠吞吸诸神残意而得以成长。祂把握的是神殒的力量,以神的死亡而成为神祇。在诸神落幕的时代独自行走,在诸神的黄昏里,拥有超越所有的力量。
可祂过早地被发现了。
或者说,祂很清楚祂这样一个神话时代的幸存者,在天国废墟里拾荒的行为,瞒不过那些高悬九天的意志。是祂主动地以献出自由为代价,在诸方的注视中,获得跃升的机会。
世上无有此般之超脱。
祂的确算不得真正的超脱者!
虽则祂也算是借助天马原上诸神黄昏的演化,勉强凝聚了现世神祇的位格,在诸神寂灭的时代号称“最初”,但这位格虚幻又脆弱。
只能对景国和荆国之外的存在宣称。
别说跟敖舒意相比,祂甚至比不上幽冥神祇,幽冥神祇好歹还有广阔的幽冥大世界,在彼处自在称尊。祂能显示无上的地方,只有天马高原。
当然,天马原毕竟归属于现世。相较于幽冥神祇,祂距离真正的、不受限的超脱,还是要近一些。这种距离不代表实力,只代表跃升的难度。
可天马高原并不属于祂!
祂的尊位一早就被上了锁,祂的权柄一直都被分割,以前是道门,现在是雄视高原的两大霸国。
唐誉当年实在霸道,亲手拿着刀子,把天马高原切下来一块,逼得景国不得不坐下来谈——那时候姬玉夙和姞燕秋还在连年不休的大战——后来才有了和国。
景国和荆国都能够随时毁灭天马原,撕碎凝结其上的永恒黄昏,打破原天神的尊神位格。届时祂再面对宗德祯,根本不堪一击。
相对来说,景国对天马高原享有更多的权柄,因为它延续的是道门留下来的权利。
所以哪怕荆国不同意,景国仍可以单方面地毁灭神原。
中央第一帝国的底蕴,真个发起怒来,的确是可以不在乎任何势力!
这一切,原天神又如何能不知?
但天马原,实在是沉寂了太久……
眼见得道历新启以来,姬符仁、嬴允年、凰唯真,一个个跳出绝巅,超脱而去,祂却始终停滞在这里,不能得到与神位相匹配的尊重。
祂明明已经如此之近,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如此之远,仿佛间隔永恒!
修行到今天这样的境界,祂真正的超脱路,只有两条可以走。
一条是把握神话时代破碎时,诸神黄昏的最深处,由无数破碎神意所凝结的冠冕。真正拿到天马原的权柄,自此有真无上,不必再受景国和荆国钳制。到了这一步,前路再无阻碍,距离真正的超脱者,只是时间问题。
一条是亲手完成真正的神殒,彻底凝聚“殒神”的现世神祇之位格。这是直接跳出天马高原,成就无上永恒。
这两条路都只差一步,可也几乎都看不到可能性。
黄昏神冕被景国和荆国所分割。祂哪边都动不了,更不必说尽取于掌中。
能够助祂超脱无上的神,当前只有一个,悬照在草原上的苍图神。
那是真正的现世神祇,远不是祂能够比拟。
神霄战争即将到来,这是万古未有的大变革时期,无数隐秘存在都陆续掀开布局,祂也想抓住这难得的时机,在这期间把握永恒。
可惜祂披枷带锁,比敖舒意更拘束,却远比敖舒意孱弱。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只能被动地等待变局。
如果再来一次,祂会怎么选?
还会不会躲去朝闻道天宫?
原天神独自缄默了许久,最后走上供台,站成了一尊泥塑。
……
……
“掌教大人,怎么说?”
天马原上,宋淮和巫道祐仍未离去。出声询问的,是北天师巫道祐。
虽然归属于大罗山,资历又很高,他还是对宗德祯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殷孝恒的尸体还静躺在那里,未被收殓。
因为他的死亡,的确疑云重重。没有景国内部力量的勾结,不可能这样突兀地死去。景国内部对此有疑惑的各方势力,都要来看一眼。
宗德祯只说了三个字:“平等国。”
宋淮转身就走:“我去做事。”
“陨仙林那边,晋王已经去了。”宗德祯说。
宋淮站在那里,没有疑虑。
殷孝恒的死,太恶劣了!
在现世用暗杀的手段,谋害八甲统帅一级的名将,这是完全不把景国放在眼里的行为。
景国的尊严,是道国集体利益的体现。
针对此事,这一次景国内部已经达成共识,诸方都不会保留,必要叫这个天下看看,景国的力量是否还在!
不仅仅是紫虚道君宗德祯下山,就连从来不问世事的混元道君虞兆鸾,也已经做好了下山的准备。
宋淮和巫道祐来天马原,宗德祯进原天神庙,晋王姬玄贞去陨仙林讨伐天公城——诸方拧成一股绳出手,又彼此监督,谁也没有做手脚的空间,谁也都要尽力。
宗德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滂沱血雨已经停下了,但还留了些许血色,染在晚霞中。
天马原之外,尚是正午,此处仍是黄昏。
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影响这里。
“这里的黄昏,是整个现世最美的黄昏。是因为神血把它染得这样美丽,是一个辉煌时代的破碎,才让它如此珍贵。”宗德祯莫名地感慨。
宋淮道:“天马高原上,永远是黄昏。”
“明天的黄昏和今天的黄昏,是一样的么?”白发白须的巫道祐,略显怅然地问道。
宗德祯道:“都说远古八贤之风后,二证超脱,亘古唯一。开启神话时代的祂,也的确是风后的一缕残魂所证。但此风后,已非彼风后。”
黄昏下,玉京山大掌教的声音意味深长:“祂是苍天神主,不是人皇八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