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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履凶,八方有司,今知南也。”
――《朝苍梧》
时空静止的时候,姜望的思维仍在流动,仙念仍在闪烁――这说明正在发生的恐怖变化,还没有到能够完全碾压他的地步,静止的时间无法定格他的思维。他也就对接下来的发展,有了强度上的预期。
有黄舍利这位同事在,他对时间的变化甚为敏感。在【逆旅】发动之时,他是察觉不到时间逆流的。
就像在观河台上,黄舍利突然认输,他还愣了一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反复赢得胜利。
眼下这全城范围内的时空定格,来源于某个大阵的力量,巧妙地衔接了越国护国大阵……发则无形,用则无名,撬动如此大范围的时空,不能说它不强大。但还没有到让姜望一心只想逃窜的地步。
恰恰是幕后掌握棋局的人,没有把握点对点地禁锢姜望,才选择对这么大范围的一片时空动手。
当然,就算想要跑路,现在也动弹不得。
时间和空间,都被定止在此刻。
姜望谨慎地等待变化。
不需要国势加持,不需要倚仗护国大阵,他虽只身在此,一剑随身,也足够捕捉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二十三岁得真,二十七岁大闹天京城,一真杀六真。
到今天又过去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不是在斩杀异族洞真,就是在斩杀异族洞真的路上。
他现在到底有多强,他自己也说不清。但从妖界杀到边荒,从边荒杀到虞渊,无论妖魔修罗,得真者如今不敢在前线独行。
虽然他坚决地踩进局中,阻止了白玉瑕的自杀,表现出睥睨越地的气魄。
但他不曾真的小觑文景。
在他的人生经历里,能够坐上社稷之主的位置,且真正掌握至高权力的人,没有一个是蠢货。
现在的惊变,只不过是认知的又一次验证。
他缄默于此,不试图对抗时空的压制,不徒然耗力。
他在等待那个引发这等变化的人,等待真正凶狠的手段,甚至是杀法――
任何想要杀他的手段,必然会在这片静止的时空里泛起涟漪,那也是长相思不再静止的自由之刻。便于生死之间见真章吧,他从来不惧。
越国护国大阵,隔绝了他与太虚幻境的联系,不然此刻召出太虚阁楼,也足够打破这片时空的封锁。又或者写几封信出去……他姜某人不过路过越国,目睹了一些肮脏事情,越国的皇帝就要杀他灭口,这还把太虚阁放在眼里吗?心中还有太虚盟约吗?
剧真人岂能容忍?李一阁员岂可坐视?
可惜写不得。
仙念星河横贯元神海,长相思久未鸣于现世,也在等待那一声――
而后天穹那巨大的司南便出现了。
铜匙一转,物换星移。
在姜望的感知里,此刻时光如水,空间如笼。
封锁着他的那一小块时空,被某种力量从大的时空范围里捻出来,投入未知的它处。
这个过程是有趣的,对方若是再强一些,他大概无法感受这一切。此刻却细细品读时空的力量,也算是修行。
他可以一直这样移动下去,直至他参透时空的奥秘,自己寻到归途,可惜暗中控局的人不那么体贴,很“粗鲁”地将他丢出。
于是他抵达了这趟旅程的终点。
“还在越国境内。”姜望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半透明的长廊里,像是一个被投进笼中等待观赏的动物。两侧是一个个囚室般的房间,房门紧闭。
墙壁上镌刻着各种各样的铭文。地上每过一段距离,就摆着一只盆栽,里间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吞吐着名为“隐匿”的气息。
在半透明的廊顶,可以看得到水的流动,甚至水草、虾蟹,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个巨大的惨白的事物,正贴着廊顶,后来它逐渐远去,才叫人看清楚,那是一条巨鱼的眼睛。
太逼仄了!
这是这处空间,给予姜望最直接的感受。
他铺开神识,移动乾阳赤瞳,轻易探索到这片空间的边界,而无法再外拓,也捕捉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好像那名为“信息”的存在,已经被清洗过了。
【这说明这里本来是有一些线索的,这个地方不是专为他而创造】。
身为当世真人,在此甚至感受不到时间――
这或者也算是一个线索。
时间是生命对宇宙的感知,本就不是真正存在,换而言之,他现在是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而非失去了“时间”。
现世仍然流动,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终止。
姜望用认真的观察,为自己补充知见。在走廊里慢慢踱步,又随意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抹过墙壁上的铭文。
确认这些铭文的作用都非常单一,并不涉及此地根本。
有价值的信息就这么多了。
姜真人也没有什么波澜,随手推开了旁边的房门。
他知道有人在等他,但他手中有剑,他面对一切。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狭窄房间,四面墙壁都是粉刷的白。
房间一览无遗,没有任何装饰,甚至连床铺都没有――当然里面也没有人。
但是可以捕捉到人气。
这说明至少在之前的某段时间里,这里有过住客。只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
这份人气是陌生的,姜望确定自己以前没有接触过。
他更确定,在今夜等自己的人,跟曾经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并不是同一个人。因为这份“人气”,够凶却不够强。
至少不够站在他面前。
姜真人立足空空荡荡的走廊,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按剑不语,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是在他注视的这一刻――时间毕竟在此处失去了度量――在正对着房门的靠墙的位置,有一段一段的黑色线条,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像是被谁用笔画上去。
这让人有一种身在画中,面对未知注视的恐怖感受。
姜望好整以暇地注视着线条的变化。
凌乱的线条交错成一张靠椅,这椅子给人的感受实在怪异,有一种毫无逻辑的冲突感,令人见而烦闷。但细究其脉络,又编织得十分精巧,体现了惊人的算度――若把这黑色的单薄线条视为藤条,一切或许就变得合理了。
继而有点点微光,自那墙壁的白里泛出,凝聚在座椅之上,显化出一个人形。
一位面容端丽、星光沐鬓的女冠,静静地坐在那里。
姜望当然不去测算那张椅子的规律,他只看着椅子上的女人。
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女人,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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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立即拔剑,因为他知道,这位女冠并不在眼前。
天下有司南者,南斗殿也!
太有意思了。
“宋真君亲入陨仙林,已经几个月过去……”姜望看着这个借越国棋盘落子的女人,开口道:“看来她并没有找到你们。”
坐在房间里的这个女冠,正是天下真人算力第一,南斗天机任秋离!
她非常平静,为这一局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该算的事前就已经算过,现在只等结果。
终于与现世第一天骄见面了!
任秋离淡声说道:“多亏了陨仙林的复杂凶险,以及楚国事务繁多、斗氏没有挑大梁的人才。当然我也藏得很辛苦。”
陨仙林是圣者命化之地,连诸圣都陨落其间,自然真君也不能横趟。甚至真君在其间探索,也算冒险。宋菩提要想在陨仙林里抓到人,需要的是运气,倒跟实力无关。斗昭出事,斗氏正是需要支撑的时候,宋菩提这样的真君,没办法把时间全都丢进陨仙林里。就像当初伍照昌也是进陨仙林找了一段时间,一无所获,只能抱憾退出。
说句不该说的,若是宋菩提也在陨仙林出了什么意外,辉煌了三千年的斗氏,恐怕要成为第一个被除名的享国世家。
姜望能够理解这些,但他只是道:“既然是我先见到天机真人,不知阁下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们很久了――斗昭真的死了吗?”
任秋离的眸光本如止水,但这刻动了一下,忍不住抬眼看着姜望,仿佛再一次认识他:“我没想到你在这样的处境里,竟然并不关心自己。第一个问题是问斗昭。”
“我有什么好关心的?”姜望轻描淡写地道:“我的对手是你。”
这真是巨大的轻蔑!
但他的态度并不居高临下,而是……理所当然。
南域的实权人物都知道。任秋离早年受了致死之伤,后来虽然用特殊办法活下来了,却也付出巨大代价,导致本源有缺,几乎没有衍道的可能。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修行路上,本就是不断创造奇迹的征程。没有斩破“不可能”的决心,也不必逆天争命。
任秋离从未放弃,尽管她从来没有看到希望。这一路走来,其他顶级真人都是为绝巅做铺垫,眺望超脱,她是没有选择,只可在洞真境界不断探索。
她在洞真境界不能臻于极致的战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南斗殿倾覆之际,长生君把生的希望放在天道无情的陆霜河身上,而不是寄望于对宗门尚有情感的任秋离,因为后者走不出那一步。
但任秋离虽然受阻于绝巅,也一再证明自己。她的确是当今这个年代,当世真人里毫无争议的算力第一。今次借越国棋局落子,一念惊天,也算牛刀小试。
姜望曾经问过余北斗,他和向凤岐谁更强。
余北斗说:“狭路相逢,方寸之间搏杀,我大概不如他。双方拉开架势,以天地为局,互分生死,他一定不如我。”
姜望当时觉得大概率是这老头吹嘘,后来却越来越认可这句自评的含金量。
他再没有见过第二个真人,能带人藏进命运之河。
长于算力的真人,最擅长借势布局,驭天地之威而自用。此类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曾经夏国的阵道真人太华――
他可是曾经参与对姜梦熊的围攻,在剑锋山被姜梦熊针对性地捶死。
姜梦熊选择捶他而不是捶别人,这本身就是实力的证明。
任秋离这样的真人,为这一局不知已经布置了多久,她的危险绝对不应该被忽视。
但姜望也的确从容!
因为任秋离远不如余北斗。
而向凤岐,并非他姜望的终点。
风云人物的骄傲有时候的确令人欣赏,但被这样骄傲地对待,那绝不是什么良好的感受。
年轻时候也号称“天骄绝世”的任秋离,此刻并不动怒,只是淡然说道:“你早知对手是我?”
姜望摇了摇头:“事前我没有想到过你,变化发生的时候,你也不在我的怀疑名单里,但现在看到你,我又觉得一切都很合理――”
他看着这位当今算力第一的真人:“你害怕了。”
“我害怕什么?”任秋离问。
姜望平静地道:“你害怕陆霜河会死在我手里。你知道如果你不做点什么,他就会死在我手里。”
他以为他的对手是谁?
他把当世真人杀力第一当做什么?
他可知道一个从南斗小世界走到现世,斩破先天壁垒,成就举世之真的人,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如此自信。
这种自信简直不可理喻!
但任秋离……无法回应。
与斗昭正面厮杀过的任秋离,甚至觉得这种自信也很正常,也许现在的年轻天骄就是会这样吧。
那个钟离炎不还自称楚国第一吗?
任秋离没有正面回应姜望的这句话,只是说道:“南斗殿几千年来,都是越国背后的支持者。甚至于这座【镜湖】停在这里,都是长生君和越太宗文衷当年的交易。你并非愚蠢之辈,为什么在越国的土地上,一脚踏入局中,事前竟没有想到过我?”
【镜湖】的前身,是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十的“极玄大元天”。
这件洞天宝具,一直晦光匿奇,不为世人所见。想不到竟为越国所掌。
姜望再一次打量四周环境,语带赞叹:“原来这里就是镜湖!”
在得知此处为洞天宝具内部后,他对这处处透着怪异的环境,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任秋离并不介意让他理解,甚至很情愿让姜望有更多的思考。她笃定自己在筹算上有绝对的优势,姜望想得越多,陷得越深。
洞天宝具是唯一能够影响高境修士战局的器物,洞天宝具的作用,也绝不止于战斗。
譬如【镜湖】,在越国的主要作用,就是镇压国势,隔断因果。这才有诸如张介甫之类,不系因果、不能被追溯的死士存在。
当然还有现在,作为完美的容器,构成这“时空镜河天机阵”,把姜望从那静止的时空摘出来,跳入此间,隔绝因果,混淆时间。让姜望的痕迹,不能被任何存在捕捉。
如此她便有足够的时间,来发挥自己以算力构建的优势,完成这苦心筹谋的一局。
姜望赞叹过后,回答道:“因为陆霜河说过要等我走到我自己认可的极限,再去找他。若我没有走到那一步,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他这么久的等待,就是一个笑话。我相信陆霜河的决心,他不会在这之前对我出手。所以我也没有想到你。我忽略了一点――你这样的真人,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你并不会完全地尊重他的意愿。”
任秋离沉默良久,而后才道:“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更相信他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