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在楼里啊……”连横有些尴尬地自语道。祝唯我既然没有在囚楼里,囚楼里又没有其他的男人。那他喊的那一嗓子好兄弟,不是喊这个新来的姜望又是喊谁?换谁能不误会?人家姜望肯站出来,真是足够厚道了!不过连横的尴尬,也没有任何人注意。此时此刻,谁还能关注其他的人、其它的事?所有的视线,都被一种璀璨所掠夺。自那高天之上,那一点好像从太阳之中飞溅出来的火星……已经坠落人间!穿行过千丈万丈的高空,仿佛在描述每一缕阳光的轨迹。天边的云,燃烧起来。一路掠过的空气,燃烧起来。它带着细长的焰尾。它所经过、所穿透的一切,都留下了它独有的痕迹。它的光,无限膨胀。它的焰,无限膨胀。太阳真火,飞落人间。要焚却,这山河万里。要烧尽,这八荒六合。它是如此的辉煌灿烂,如此的威严光明。人、枪、火,已分不清。哪里是太阳真火,哪里是薪尽枪,哪里是祝唯我?你只知道,他们已经降临,太阳的一部分在坠落!那样的一个人,像是从太阳里落下来,沾染了一身的烈焰,摇动了天地。展露他如神的威严。天边艳染千里的火烧云,像是其人身后一道亮眼的红披。自此而展,千里万里。而当他不断坠落、极速坠落,这红披霎时一卷!无穷光和焰,尽数敛于其身、其枪,成为枪尖尽处的一点。面对如此一人,如此一枪。立在地面,立在不赎城某条大街上的丹国第一天骄张巡,张开了他的双手。他仰面向天,像是在拥抱这个世界,拥抱他所看到的一切。却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现他神临层次的力量!身上衣袍鼓荡。长发飘扬如旗。堪称恐怖的力量,无差别地排斥着他附近的每一个人。而他张口一吐——一枚白灿灿的丹丸就此跃出。好似平地生明月。呲呲呲,呲呲呲。雷电般的刺响接二连三,一声追着一声鸣。自这白灿灿的丹丸中,生出了连绵不绝如海潮的剑啸。好像有一千柄剑、一万柄剑,在月中长吟。而后有一根根实质般的锋利银丝,自这枚灿白丹丸中穿出,那是恐怖的剑气凝聚所成,是代表剑术极高成就的剑气之丝!万千剑气已成丝。在空中高速疾驰,你追我赶,仿佛逐日而去!张巡竟然炼了一枚剑丹!黄河之会上,他并未展露分毫。当时是以水磨工夫,磨了足足六个时辰,才以微弱的优势击败对手,取得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正赛名额。想来这一颗剑丹,就是他为那一次黄河之会准备的底牌。而在今日,祝唯我卷太阳真火而来,他便直接吐出银月剑丹应对。天与地,日与月,金黄和灿白……如神的二者!此情此景,华丽得难以用言语来描述。剑丹腾照,千丝万丝奔天而去。就像是一轮圆月腾空,而月光竟自人间反照天穹!人间有千万月华,此时要赴那一点火星之约。那天边的太阳,人间的月。终于撞到了一起。无尽的剑丝将那一点枪芒包裹,如蚕丝织茧,聚成银月当空。“月亮”吞食了“太阳”。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得到,其间蕴藏的恐怖力量。剑丝不断飞出,不断聚集。“银月”越来越紧密,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像是一轮具体的月。可那银月之中有金色。初时只见一点,而后染了金晕。而后照开了金光。愈见清晰,愈发分明。轰!金色的火海铺开来,瞬间撑爆了剑丝之茧!像是一朵金银两色的花,在空中绽开了……千万银色剑气之丝,是不断绽开不断凋落的“花瓣”。中心的那一个骄傲身影,是独对天风的“花蕊”。而已经炸开的金色海洋,是它的美丽,是它的颜色,是它的芳香!不。它分明是一条河。一条岩浆般的河。如岩浆之河横流,冲过银白剑丝的阻截,浩荡倾落!战场还在高空,可不赎城里的很多人,已经感受到了炙热,感受到了焦灼。悬在张巡上空的剑丹。一坠,再坠,又坠。连续下坠三次。而后忽然放出灿灿银光。不再有剑丝赴高穹,不再有剑丝去修补更高处那已经支离破碎的战场。万千剑丝就在原地交织,就在空中,以剑丹本身为剑格,迅速编织成了一柄亮银色的华丽长剑。刺啦!这柄长剑形成的同时,空中就出现了一条极长的黑线。那不是黑线,那只是光在那里被吞噬,那是一整片巨大的空间都已经裂开!那似乎无边无际的金色火海也开裂!而人们终于看得清楚,在分开的火焰、分开的空间中,两种锋芒仍以惊人的速度穿行,亮银色的剑尖,抵住了金色的枪尖,在空中短暂而又辉煌的静止!在最激烈的时候,它们竟然是沉默的。这是真正神临层次的对决。且绝不是一般神临修士能够拥有的力量!一时间声色皆无。视线被切断而又被接续。一切湮灭而又新生。人们看到——张巡立在长街正中,那一柄亮银色的剑,悬在他身前。墨发垂落的祝唯我,倒提了薪尽枪,落在长街右侧的屋脊上。那天空的烈焰、剑气之丝、空间裂隙……全部都已经消失,像是被什么力量给抹去。如此恐怖的对决结束了。不赎城未碎一砖一瓦,未伤一人一物。姜望没有扭头,但他知道,是凰今默已经出手。张巡今日没有任何胜算。他连祝唯我都没有压住,而不赎城还有一位罪君。甚至于姜望清楚,这里还有一个脊开二十一重的武夫,说不定也已经晋位神临。张巡当然也能够懂得形势。他直脊如铁,仰起头,看着屋脊上的祝唯我道:“萧恕盗取六识丹,乱我元始丹会,是我丹国国贼!我不远万里,来此擒贼。你们不赎城,当真要包庇于他?”六识丹?元始丹会?姜望瞬间回想起楚煜之说过的那些,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发生今天这一幕。所有人都在等待祝唯我的回答。祝唯我下巴微扬,只道:“不赎城有不赎城的规矩。”连横在这个时候,终于可以往前走几步,他的腰刀已经归鞘,懒洋洋地说道:“在这里,没人拦着你杀人,只要你肯交钱。没人在乎你有什么故事,你从哪个地方来,你背负着什么责任。你看萧恕来这里,可有说一句他的委屈,可有求恳一句?因为他比你更懂得这里,更明白什么是不赎城的规矩。”萧恕就站在姜望身后不远的地方。仍然沉默。连横又道:“在他用命金购买的时限结束之前,他是不可以加价的。认真算一算,其实也花不了太多,你与其在这里闲聊浪费时间,倒不如抓紧时间去筹钱。”这位不赎城的罪卫统领,真是抓紧一切机会为不赎城“创收”。他也是真的不在乎张巡和萧恕之间的是非因果。谁对谁错都无所谓。他只在乎不赎城,只在乎这里的规矩。但连横说了这么多,张巡根本也不理会。神临以下皆蝼蚁,于他张巡而言,不赎城里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哪有说话的资格?他仍只是盯着祝唯我:“萧恕是我丹国人,也的确给你们不赎城添了麻烦,我愿意出一笔元石,用以表达我的歉意。”他取出一个小布袋:“这里有二十颗元石。人我带走,元石我留下。你看如何?”二十块元石,不能说没有诚意。比起萧恕交出的命金,已经膨胀了很多倍。这二十块元石,大约等同于二十个普通的储物匣,也可以购买二十颗甲等开脉丹。在超凡的世界里,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笔丰厚的资产。当然,不是说张巡拿不出更多来,而是他觉得,这么多应该已经足够了。他给了不赎城足够的面子,给了面前这位神临强者足够长的台阶。萧恕只是进了一趟不赎城,就能给不赎城创造这么大的利润。难道不赎城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吗?丹国之于不赎城,是何等庞然。他张巡又是何等人物?他已经退让至此!于情于理,这件事都应该到此为止了。强者之间,各自留有体面。但祝唯我却只是看向连横:“你没有跟他说过不赎城的规矩吗?”这是一个怎样骄傲和锋利的人!张巡视连横如无物,他就一定要让连横体现存在感。竟全然不留下半分余地,不给这位丹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一丁点面子。连横闻言,笑着摊了摊手:“当然说过喽,但恐怕人家没有认真听。”张巡面沉如水。他给的价码当然不低,但若是对应于赎金的数目,也实在差得太远。他压制着怒意,尽量平静地道:“你我都知道,所谓的规矩,都是给不得不守规矩的人准备的。还是说,阁下还有什么别的诉求?”祝唯我立在屋脊上,轻轻摇了摇头,他觉得有些遗憾,一个有着如此实力的人,为何竟也是一个庸俗的人呢?他忽然看向斗篷麻衣的姜望:“姜师弟,你怎么评价他这番话?”姜望倒是没料到自己又被点名。略想了想,索性将这自欺欺人的斗篷收了起来,身上的如意仙衣也还转为青衫。他就以他姜望的身份,以他姜望的名义,在萧恕的身前说道:“我以为,规矩就是秩序。破坏规矩,就是在破坏秩序。如果不是准备以新的、更好的秩序,来取代现有的秩序,那么这种行为的本质,就是在掘根须,毁基础。一次不查,两次不觉,慢慢的规矩就没有人在意,秩序就已经失去它存在的基础,蚁穴可溃长堤千里,星火可焚高楼万丈。纵览史书,列国陈事殷鉴未远,诸位不可不察。”祝唯我笑了笑:“张巡,欲掘我不赎城之根基乎?”“乱法之地,有什么长远可言!”张巡已经快要抑制不住怒火:“何必说这些!”祝唯我于是不笑了:“我姜师弟大约是对萧恕有些同情,所以说些什么规矩、秩序。当然,也有可能单纯只是他史书读得好,读出了自己的感悟。你张巡的意思我明白,坦白说,我跟你的观点是相近的。所谓的规矩,无法束缚真正有实力的人。但问题是……”他横枪于身前:“你是那个人吗?”太骄傲,太自我,太不把张巡放在眼里!但这时候的张巡,反倒笑了。他怒极而笑,声音是严肃的、平缓的:“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们不赎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我丹国为敌?”“你让费南华来,你张巡还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不赎城四楼的窗口,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孤冷的女人,金线绣在黑色的华裳上,勾勒出惊人的弧度。而她凤眸含煞,就那么冷漠地看了过来——“滚出去!”张巡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但又缓缓松开。比那杆长枪更可怕的,是那悄无声息抹去所有战斗余波的力量。那也是他之前选择停手谈判的原因。而此刻,也成为他忍气吞声的理由。他吞下了自己的剑丹,就像吞下自己酿造的苦果。他真个转身,往城外走去。在不赎城居民形色各异的眼神中,他独自往城外走。走到城门之外,却停住了。今日他颜面扫地,今日他备受屈辱。可他没有就此拂袖而去。也没有传信丹国,再请高手来援。没有再说些什么夷平不赎城之类的狠话。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太现实的事情。因为高层强者跨国来此不太容易。因为丹国的高层战力本就是捉襟见肘。因为丹国的军队开不过来。因为擒杀一个萧恕,本不该需要那么多力量。因为从头到尾,他只需要擒杀萧恕,不需要得罪不赎城,不需要给丹国平白树敌!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跑了一个萧恕,乱了一场元始丹会,丹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所以他走到不赎城的城门外就停步。这样一位放诸天下都可以称得上有名的神临境天骄,转过身来,面对着不赎城,面对着那些各怀心思的眼神,就那么以地为席,盘膝而坐。他沉毅的面容上再不见一丝波动,只道——“我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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