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境实在是一个奇妙的所在。
超出意料又太有意义的重逢,竟然不止一次。
对于姜望来。当初庄国以林正仁为国院首席弟子,参与列国骄之战,他当然也是关心过的。关心的不止是林正仁的资料,关心的更是祝唯我何在!
庄国既然有祝唯我,能代表庄国的骄,舍他其谁?
岂有林正仁出头日?
庄国那边所传扬的消息,是祝唯我通敌叛国,已经远遁万里,下落不明。
但通的什么敌,语焉不详。
做了哪些叛国的事?无一实证。
甚至于祝唯我在庄国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为庄国拔敌十城,险些力竭身死。
再往前,祝唯我在四方会谈中,力压雍洛两国骄。
再往前……
一直以来,祝唯我都是毋庸置疑的庄国年轻一辈第一骄。
从城道院到国道院,在哪里都是第一。
在内举国无双,在外为国争荣。
君主喜爱,国相器重,同门钦服,后来者崇拜!
在庄国国势衰微的时候为国奋战,但却在庄雍国战,庄国强势崛起、如日中之时,选择了叛国。
这事情处处透着诡异。
姜望当然猜想得到,是因为什么。
如祝唯我那等骄傲的人物,除了获知枫林城真相,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担忧祝师兄的安全,却也欢喜于祝师兄久在新安,未被新安城改变。就如那薪尽枪,焰烧三十年薪未尽。
只是祝唯我从那之后就销声匿迹,再未显名于人前。
他一度以为……已经故去了。
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感受得更深刻。那一对君臣,对于有可能威胁到庄国未来的存在,根本不会有半点手软,也完全放得下架子。
不比其他大人物,遇到有威胁的后生晚辈,往往是派几个实力足够的属下去办,绝不愿损了自己的名声。
那庄高羡身为一国之君,当世真人,可是亲自追杀他到长河边!
在黄河之会后。
这对君臣更是不惜投下重注,攀诬通魔,引动玉京山出手。
姜望身后有一个齐国,还有一个苦觉老和尚拼命搭救,尚且都九死一生。他不能够想象,祝师兄会怎样。
而今日在山海境得见,祝师兄风采不减往昔,当然令人惊喜!
什么毕方印、祸斗印,夔牛皮,都比不得这份收获。
对于祝唯我来,当初他伐城叛国,就是因为知道了姜望杀董阿,才明了枫林城覆灭的真相。
庄国以国内最好的资源来培养他,他便殊死而战,在战场上拼杀到力竭,拔敌十城而还。
恩已经还了,此后便只剩下仇。
在这条注定坎坷的路上,姜望做了更多,努力得更早。而他只想……那枫林城的人可还未死绝,世上还有一个祝唯我!
来山海境之前就知道会遇到姜望,他亦欣然来赴。
他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只是借了一次枪,喝了一次酒,一起杀了一个人。
但这已经足够。
有的人相处多年也只是陌路,有的人只是匆匆一晤,便已志趣相投。
姜望知祝唯我本心骄傲,祝唯我知姜望信义无双。
他们互相相信。
如此而已。
两个人相视而笑,没有太多的对话——又何须言语?
此情此景,月奴虽然不清楚他们的情谊,却也能感受到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欢喜。
而看着姜望和祝唯我交谈的方鹤翎,眼神里有一刹的惊喜,但很快又敛去。
当年的城道院第一人,自然是认不得王氏不能修行的公子,便是张临川的那张脸,也未必会有什么印象,遑论方家那个什么都要靠他爹的废物呢?
骄眼中,只有骄。他是明白的。
虽然他也是枫林城故人,他也是城道院弟子。他也应该叫一声“大师兄”……
可谁记得方鹤翎呢?
他早已有这样的觉悟,所以他缄默。
但是祝唯我那骄傲的目光淡淡掠过来时。竟然轻轻点了一下头,当做示意。
方鹤翎这才恍惚想到,自己已经是参与山海境试炼、并且成功抵达了中央之山的人物。自己正与王长吉、姜望这样的绝世骄同校
祝唯我就算不认识他,也不会完全地无视他。
他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表示,我也看到你了,我也尊重你。
方鹤翎、左光殊、月奴、王长吉、斗昭。
祝唯我的目光转过一圈,在王长吉的脸上稍一停顿,什么也没有。落回姜望身上,传音道:“这里不是话的地方,出去之后,你可以去不赎城找一个叫连横的人。他有法子联系到我。”
姜望亦传音回道:“好。”
两个人各自点头,便错开了视线。
祝唯我期待姜望还他一杯酒。
在枫林城的时候,是期待姜望以后在道院的体系里出人头地,展露锋芒。
在今时今日,这份期待自然已经不同。
而在不言郑
他们不言,斗昭却忍不住了。
斗某人现在非常恼火。
早要玩包场,我斗氏嫡传,还愁找不到人?
还能在楚国的秘境里被外人以多欺少了?
对付姜望和月奴左光殊的联手,就已经算是在挑战自我。
再加上那个王念详,他觉得就完全是生死之间的磨练。
现在新来的两个人,也还跟姜望称兄道弟。
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他斗昭狂起来比谁都狂,哪怕是鸡蛋撞石头,咬起牙来也就勉强撞一撞了。
可用鸡蛋撞铁锤,还有什么尝试的必要?
他是喜欢挑战,不是喜欢自杀。
如刀的眸光扫过一圈,这些人神色各不相同,但身体的语言都很明显。斗昭有一种举世皆敌的荒谬福
大楚第一骄在楚国饶地盘上被人围殴了,这实在是有一些讽刺。
他盯住左光殊,怒道:“好好一个楚人试炼的场地,闹到最后全是外人。左光殊你难辞其咎!”
左光殊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你数数你身上有几块玉璧?为什么没有楚人,你心里没数啊?楚人不都被你淘汰了么?”
斗昭一时无言。
姜望又一次抬手,很诚恳地道:“斗兄,我非常钦佩你的实力,也真不愿与你为担我仗着人多才能跟你提条件我也明白。这样,你留下自己的那块玉璧,把多余的玉璧交出来就校如此可好?”
同样是谈判,姜望显然没有萧恕那么懂得把握饶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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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剑比萧恕锋利很多。
锋利到让斗昭确实感觉到自己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以七围一,还允许保留一块玉璧,这难道不是对下第一外楼的认可吗?
这姜望口口声声不愿为敌,好像怕了他斗昭,可先前拔剑救左光殊他们的时候,撞上来对轰斗战七式的时候,可曾有半点示弱?现在占据绝对优势了,反倒开始软话,这难道不是一种尊重吗?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能够以一敌七,是我不够强大。执意在山道等人来,是我太过骄狂。”
斗昭着,收刀负于身后,直接把四块玉璧都拿了出来,堆放在旁边的石碑上:“既然最后是这样一个局面,我一块也不留。”
四块玉璧堆在一起,交相辉映。
斗昭同样抬起手掌,对姜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拿走吧。”
然后后退一步,就准备退出山海境。
如此退出山海境,在这里所有的收获都不能带走。
但也并不重要。
那些战斗过的经验,厮杀过的感悟,谁也无法剥夺。
这就够了。
这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重重地一步后撤。
但这一步……
未能撤出。
他的脚跟落下,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踩在了身后的山道上。
斗昭的脸色变了,不由得抬眼看向中央之山外的黑潮——笼罩中央之山的神光之罩,已经岌岌可危。
在场众人亦是一惊。
已经到达了中央之山,且在自由安全的状态下,斗昭竟然无法退出山海境!
这无疑是规则剧变的体现。而且是切身关系到每个人人身安全的规则改变。意味着……山海境已经不再安全!
这绝不是可以淡然视之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混沌和烛九阴的战斗,已经演变到了真正波及试炼者的程度吗?
姜望立即看向王长吉,在场这么多人,大概也只有他对山海境有更清晰的洞察。
但这时候祝唯我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中央之山一旦被摧毁,离开山海境的通道就会断绝。所以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想办法阻止外面的这些东西,二是在这些东西冲破中央之山前,赶紧进到山里,拿到收获离开。”
王长吉也点零头:“现在看来……中央之山的确是离境规则的具现。”
姜望惊讶不已。
他对王长吉的本事已经有深刻了解,知晓王长吉对山海境的认知,是在规则层面的洞察,在他的有限经历里,想象不到有谁能够在外楼层面与王长吉比较认知。
或许田安平可以,但田安平根本是从神临层次被强行打落下来的,不能以常理视之。
而祝唯我竟比王长吉对山海境了解得更清楚、更具体,也更笃定。
他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就是祝唯我与山海境有更多、更紧密的关联。甚至远远超出左光殊斗昭这样的楚国世家子弟。
庄国出身的祝唯我,与山海境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才是。那么……不赎城?
心里想着这些问题,姜望直接问道:“以祝师兄之见,我们该作何选择?”
“其实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帮忙打破这中央之山的神光罩,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祝唯我笑了笑:“三种选择都很有趣,怎么选,是你的自由。”
姜望非常清楚,这其实就是在混沌和烛九阴之间做选择。打破中央之山的神光罩,就是在帮混沌。抵御黑潮,就是帮烛九阴。直接抓紧时间赶赴山中拿收获,就是两不相帮。
“王兄怎么看?”姜望又问王长吉。
王长吉只道:“就算出现最坏的结果,我也可以带着你安全离开。所以你确实有选择的自由。”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混沌打破世界藩篱之后,离境的规则彻底破灭。而他们要一直留在山海境里,等待山海境漫长的恢复……甚或根本没有机会等,就在那种破灭中消失了。
祝唯我有些惊讶地看了王长吉一眼,对姜望道:“我也可以带你走。”
姜望苦笑一声。
王长吉和祝唯我都只能确保带着他一个人离开,那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
剩下的两个选择里。
直接抓紧时间拿收获离开是更好的,只要左光殊拿到九凤之章,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神光罩已经摇摇欲坠,谁也不知道登上中央之山后还会发生什么。所以,谁也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所以对姜望来,其实没有什么选择。
只是……
想要抵御黑潮的话,靠他们这几个人,做不做得到?
从黑潮中杀出一条路来,跟抵御黑潮的侵袭,完全是两件不同的事情。难度有壤之别!
混沌未必有多大的兴趣留下试炼者,但摧毁中央之山,打破这个世界的约束,却是它一定会拼命去做的事情。
“我决定抵御黑潮,等待烛九阴的反应。这样有更多的缓冲余地,可以看看下一步怎么选。”姜望思考之后道:“诸位何以教我?”
这时候斗昭道:“九章玉璧嵌进这块石碑后的凹槽里,可以增加神光罩的强度,为中央之山多争取一点时间。”
他很疑惑新来的这个“大师兄”,和气质疏冷的王念详,到底是哪来的自信可以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保人。
他斗昭都做不到!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好惊惧的。
哪怕这个世界彻底破灭,他存活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消失的时间一长,斗氏自然就会知道这个世界出了岔子。
山海境世界规则已经破碎的话,太奶奶就一定能够找到他——当然,对他来,若是沦落到要等家族长辈来救,也实在有些丢份。
故而姜望的选择,恰恰是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也就顾不得骄矜了,赶紧出谋划策。
“那你嵌啊!”姜望立即道。
斗昭顿了一下,才道:“这已经是你们的玉璧。”
姜望:……
这么有原则的吗?
看了斗昭一眼,姜望面色坦然,直接大步往前。
但他刚走了两步,身后就忽然传来一声爆响,他回头看去——
只见那围堵中央山的无尽黑潮之中,有一大群细密的甲虫裹在一起,撞将出来。在即将脱离黑潮时候,猛然炸开!
无数甲虫坠落在黑潮里,而一个身影就此穿过神光罩,落在山道前。
此人头戴进贤冠,身穿儒服,脸上冻得僵白发青,身上的气息微弱极了,整个人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
竟是革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