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海啸区域已经很远,姜望仍是心有余悸。
幸亏是跟左光殊在一起。
幸亏光殊驭水之能已经出神入化,几乎达到当前修为下的极限,又有河伯这等顶级的驭水神通。
不然他还真没那么容易应付。
蠃鱼只是本能引起的大水,但是在广阔的海洋环境下,形成了堪称恐怖的天威。
在此等席天卷地的海啸里,任他一身杀法,也难有应对的门路。
似乎只能以不周风强行开道,以天府状态横冲直闯……闯对了方向还好,若是在大水狂涛的海域里迷路乱转,只怕会被活活耗死。
但迷路恰恰是很难避免的。
因为在这种恐怖的天威里,也极难联系到立于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一个不慎,就会丢失方向。
显化河伯之身的左光殊,则无此虑。
只要身在水中,水就会给他答案。
甚至于左光殊今日若是神临境界,河伯神通开花结果,这场大水都不会发生。
哗啦啦~
风平浪静时候,整个河伯神车也复化为水,落进海中。
拉车的骊龙随之消失,左光殊也消解了河伯之身,战甲和披风都已散去。只是鬓发沾湿气,贴在了脸上,显得疲惫极了。
旁边的姜望虽然没怎么真正出力,一直只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环境,但在海啸里走一圈,此刻也难免狼狈。
兄弟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笑了。
在进山海境之前,他们一个说要全程维持无御烟甲、随时保持最佳状态,一个说要横扫山海境……
才刚刚进来,就一起吃了个下马威,被山海境里的异兽教训得明明白白。
左光殊连披无御烟甲的气力都没有了,姜望也全无锋芒可言。
“做人还是要低调啊!”姜望长叹一声。
左光殊直接盘腿坐下,就在水面上调息起来,弱弱说道:“姜大哥,我一直很低调。是你说要横扫山海境来着……”
姜望伸指一划,三昧真火在海面上划出一圈火线,将他和左光殊笼罩其间。
“你先好好调养,闲话不要多说!”
这圈火线,既是警戒,也是威慑。
此时消解了河伯之身的左光殊,鬓发为水汽所浸,一身蓝色华袍也都贴在了身上,愈发显得单薄。
更兼之前还受了点伤,脸色不免苍白。
虽然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一个男子不太妥帖,但也实在没有更恰当的词语,可以形容此时的他了。
姜望倒是状态还很完备,颇有余裕地思考着问题。
若从高空俯瞰,此情此景当入画。
以碧蓝如镜的海面为底图,一圈火线构成了画卷上的醒目风景。
红焰燃烧在碧海。
富有生机的火焰之中,一者青衫飘飘,气质宁定,翩然卓立,一者蓝袍披身,俊俏明秀,专心打坐……画面竟然十分和谐。
如果他们不说话就更好了。
“逃难”至此后,姜望想了又想,这时忽然想起来,他为什么对左光殊说的《山海异兽志》有些熟悉了。
囚电军修远修大将军曾经专门跟他讲过,要他抽时间读一读一本叫做《异兽志》的书,据说是稷下学宫的基础读物,可以增进对这个世界的了解。
他本来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但冯顾忽然身死,他卷入那恐怖的漩涡之中,一时也记不得别的事情来。
后来再想起来的时候……
装着《史刀凿海》的储物匣已经打开了。
都是孽缘。
“小光殊。”姜望直接问道:“你说的那个《山海异兽志》,和《异兽志》有什么不同吗?”
为了在小弟面前撑面子,他还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记载有负雨之鸟的《异兽志》。”
左光殊一边调息着,一边随口道:“《异兽志》算是启蒙读物。《山海异兽志》则要复杂一些,它的全称应该是‘山、海,以及异兽’,记录的东西很多,也很古老。”
稷下学宫的基础读物,在左小公爷这里成了启蒙读物!
而姜爵爷仍然是只听过一嘴,未曾翻过一页……
当然以淮国公府的深厚底蕴,左光殊从小接触到的知识肯定不一般,确实无法比较。
“咳,等回了齐国,我也找来读一读。”姜大哥很是好学地道:“其实我常读书,就是事务实在繁忙,有时候忙不过来。”
左光殊倒是并不怀疑,只是随口道:“齐国应该很难弄到。这书挺古老的,回头我送你一套。进山海境之前,就该让你通读一遍的,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反正我早已读过,那就索性还是以修行备战为主。”
齐国新霸东域,在历史底蕴上肯定不如楚国。这体现在许多方面,古籍只是其一。
姜望当然也没什么可介意的,让他敏感的是另一个词:“一套?”
“是啊,山经,海经,大荒经,异兽经……合称山海异兽志。”左光殊随口道:“每部经又细分很多,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回头你读了就知道了。”
一两本也还罢了,一套……
“你先前说我们在洋水,现在应该是在哪里了?”姜望语气认真地问道。
他盯着左光殊,眼神里很有些批评的意味。
当下之急,还是在于山海境里的局面,是在于怎么抢到九凤之章……哪有什么闲聊的余地?
年轻人话真密,越聊越远了还!
左光殊没能察觉姜大哥的批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了。山海境里的方位很难捕捉,只有看到了确定的地标,或者是碰到像蠃鱼这样的、有极强领地意识的异兽,才能知道到了哪里……”
“那九凤之章要在哪里去寻,你知道吗?”姜望又问。
“这一次会不会出现九凤之章还是两说呢。”左光殊道:“但我知道九凤在哪儿。据《山海异兽志》记载,应是在北极天柜山。那地方也很凶险,除九凤之外,山里还有一位虎首人身四蹄的衔蛇之神,名为强良……不过我爷爷帮我做了些准备。”
北极天柜山姜望倒是知晓,项北有一门极强的防御道术,便同此名,在观河台被他亲手打破。
“九凤之章和九凤有关系?”姜望问道。
也不知那九凤实力如何,但如果山海境里的存在,都像那蠃鱼一般实力,他们的确很难有什么作为。
或许真的只能寄望于淮国公的手段。
“想来应是有关系的,都有九凤嘛。”左光殊道:“但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姜望若有所思:“这山海境就是依照《山海异兽志》构造出来的吗?那我们所看到的、经历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左光殊想了一阵,很认真地摇头:“我分不清。姜大哥,你能分清吗?”
“如果分得清,我就不会问你了。”姜望说道。
山海境太奇幻太瑰丽,简直像是一个堆砌了所有想象、并且将之实现的一个地方,而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可是人在此处,所见所听所嗅所感,无一不真……又分明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世上是否真有一个世界名为“山海境”,九章玉璧恰是穿梭两个世界的钥匙呢?
还是说,山海皆空?
真亦假时假作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凰唯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真是越了解,越觉得他神秘。
越在山海境里经历,越是觉得这个人浩渺难测。
姜望忍不住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左光殊思考过后,才道:“其实对我们楚人来说,凰唯真也是一个迷。毕竟他已经死了九百年,而历史真相之花,总是会在时光里不断凋零。今时今日的我们,知道他的部分成就,知道他的传说,但无法知道他所有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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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年前他突然死去,至今还流传着许多说法。阴谋论有之,悲剧论有之,但都缺乏证据。大约最有说服力的一个是——他奋力一搏,冲击超凡绝巅之上的境界,可惜失败了。”
“至于山海境的来历,也有两个说法。一个是凰唯真死后留下钥匙,连通了神秘的山海境。一个是凰唯真死时用尽余力,创造了山海境。而这两个说法,都有很多人相信。”
真是奇也怪哉。
就连楚国人,也没人能够确定山海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神临境以上的修者无法进入,而神临层次之下的修者,又没有窥破真相的能力……
说话间,左光殊站了起来,神光焕发。
“调养好了?”姜望问。
“差不多,本也只是补充一些力量。”左光殊说着,催动了无御烟甲,悬浮在淡蓝色的烟气中。
姜望亦包裹在火红色的烟气中。
仅看外表,这两人当真是气势十足。说是山海境“看起来最强组合”,也不为过。
“接下来往哪边走?”姜爵爷很自然地放下了自己身经百战的尊严,交出了带路的权力——谁叫他没有读《山海异兽志》呢?
孰料左光殊也很迟疑:“北极天柜山,应该是在北方吧,看这名字,北之极?”
“你不是熟读《山海异兽志》吗?”姜望怒问。
左光殊一脸无辜:“《山海异兽志》上面的记载就是很简单啊,只说‘有山,名北极天柜山’,没有别的交代。”
“那就拿出你爷爷准备的手段来吧。”姜望语气沉重地道:“虽然我和你一样,不欲依靠长辈……但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左光殊摇摇头:“爷爷只准备了干扰强良的手段,别的都没管。这次山海境都是我自己准备的,山海炼狱也是我自己搜集了情报,让人修筑的。”
姜望沉默。
“北极天柜山,应该是在北方尽头吧?”左光殊再次试探性地问道。
“应该吧。”姜望更迟疑。
“就是北边了!”左光殊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像是在肯定自己,也像是在给姜望信心。
“那么问题来了。”姜望指了指天空:“天无大日,哪边是北?”
左光殊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姜望道:“姜大哥,你是外楼境修士。”
姜望也沉默了一会。
默默勾连一阵星光圣楼后,开口道:“我还能接引到星楼之力,但是无法确定星楼的方位。可能是因为山海境的关系……”
左光殊想了想,道:“你说入夜之后,你再呼应星楼,是不是就能在夜空看到你的星光?那样我们就能确定方位了。”
姜望本想说,我的星楼璀璨无比,纵烈日也不能掩其光辉。
但转念一想,也许山海境里星光就是比较黯淡的。
那么或者的确是夜晚才能看清星光。
“或许吧。”他只好如是说。
忽然就对这次山海境之行没什么信心了呢……
小光殊还是太年轻啊。
进山海境之前,练七练八,这个狱那个狱的,怎么就不练练如何在山海境里确定方位呢!?
“那我们等晚……”
左光殊的话说到一半,毫无征兆的——天空忽然暗了。
不是蠃鱼引发海啸遮天蔽日的那种暗,而是夜晚降临的那种漆黑无光。
是日夜交错的天象。
当然这并不会影响两个超凡修士的对视。
左光殊投来鼓励的眼神——试试?
姜望于是试了试。
铆足了劲响应自己的第一星楼,甚至都能隐约听到星楼底座那头老龙的锁链声。
天空仍然黑得什么都没有。
他能够感受得到自己的星楼,也能接引到来自星楼的力量,但就是无法在这山海境的天空,看到属于自己的星光,不能够辨别方向。
“姜大哥,你看到那是什么?那是不是你的星楼?”左光殊忽然抬指问道。
姜望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点亮光在天空闪烁。
“不是……”
轰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截断了他的话头。
继而天空那一点亮光,拉开成了一道巨大闪电,横贯长空。
姜望穷极乾阳之瞳的目力,看到极远处的高空,有一头青苍色的无角独足之牛,身上闪耀着日月一般的光芒。
正驾驭着狂暴的雷电,以极其可怕的速度飞近。
恐怖的电光从它的身体里发出,蔓延整个天空。在长夜里闪出了一片短暂白昼。
而它每作一吼,便是惊雷滚滚。
震天动地的巨响。
姜望和左光殊默默收了身上笼罩的醒目烟气,
这等驾驭雷电的异兽,躲在水中肯定不行。
万一它像那蠃鱼一样,顺手进个食呢?随便一记雷电,就能铺满水域,让人无处可避。
但海面上一望无际,又确实没什么可躲的地方。
姜望反手抖出匿衣,披在左光殊身上,又将红妆镜放在他手心:“拿好,不要动。”
然后自己藏进了红妆镜中。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轰隆隆!
雷声迫近。
哗啦啦,一瞬间骤雨倾盆而下。
左光殊身披匿衣,手捧红妆镜,默默立在雨中。
他感到有些孤独。
有点无助。
老实说,他早已知道山海境环境凶险,但的确没想到有这么凶险。
山海境不是无限广阔吗?
不是地广兽稀吗?
以前进来的人,好像很难得才遇到一头异兽的。
怎么他们俩就再一再二,接二连三?
委屈,紧张,不敢动。
姜望藏身红妆镜中,甚至不敢直接用红妆镜观察那雷电异兽,只把目光落在那异兽身后的电光上。
耐心等了好一阵,见得电光一路远去,才从红妆镜中跃将出来。
匿衣对神临层次的强者来说,作用已经很有限。
但这头驾驭雷电的异兽又不是专门为姜望左光殊而来,故而也只是疾飞而过,没有多作注意。
左光殊先时不敢近距离观察夔牛,唯恐被它察觉。此时回身一看,却是连电光都瞧不见了,忍不住问道:“已经走了吗?”
姜望又开启声闻仙态,静静听了一阵,才道:“应该是走了,留下来的余音都已经很远。这大家伙什么来头?感觉比蠃鱼还要强得多啊……”
左光殊把匿衣和红妆镜都交还姜望,同样的心有余悸:“这是夔牛,应该是在流波山上生活的。但是这会它飞在空中,倒是不知要去哪里了。”
“它去哪里我们管不着。”姜望叹了一口气:“问题是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左光殊想了想,说道:“姜大哥,你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你看现在这个情况……”
姜望道:“你书读得多。”
左光殊道:“姜大哥,你修为高深,实力强大。”
姜望道:“你书读得多。”
左光殊:“你是大哥,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是要倚仗你。”
姜望道:“你书读得多。”
左光殊:……
“要不然我们随便走走,边走边看,看情况再说?”
“我正有此意!”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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