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约了梁小安周六见面, 还有段思存。
前一晚下班回来宣布这一消息,家里二老正在扫院子,导致贺婕不小心打翻了一只空花盆。
梁承尚有情玩笑, 说:“妈,不至于吧。”
“就是。”乔渊拍拍贺婕的肩头,“梁承心里有谱,你甭紧张。”
贺婕却不是紧张自身, 叮嘱道:“我没事, 你怎么着都行,反正千万别让自己受委屈。”
梁承回卧室换衣服, 乔苑林盘坐在床尾榻上不知道恭候久了,立即说:“明天点,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梁承温和而坚决, “我一个人去。”
涉及隐私,乔苑林不好强求, 便让了步:“有事一定我打电话。”
梁承答应,机收到餐厅的回复短信。他不想去酒店见梁小安, 不乐意去段思存那儿, 于是约在了海鲜汇。
第二天傍晚, 约定时间是七点钟,梁承刻意推迟半小时出门。
他猜测段思存和梁小安提前到, 阔别三十年,两个人难免情绪波动,他没兴趣旁观, 让他们先见面缓冲一下。
正值晚高峰,海鲜汇出的客人络绎不绝。梁承一阵子没过来,捏着平安结一大堂碰上大老板, 叫了声“玉姐”。
应小玉高兴道:“坐哪啊,还是找小琼?”
“不了。”梁承大方地说,“约了人,订了间包厢。”
“成。”等梁承往里走,应小玉跟前台吩咐,“告诉老四梁承来招待朋友,让他亲自挑样好货。”
包厢在走廊尽头,梁承停顿门外,推开前做了个深呼吸。
案花瓶,长『毛』地毯,明黄『色』灯光下一切无所遁形,包括两张神情错杂的面孔。段思存和梁小安相隔张椅,错愕已平复,相顾无言,此时一齐站了起来。
梁承了无波澜地扫过他们,径直到圆桌另一侧落座,包厢外耳语欢笑,这里静似乎能听见跳声。
他倒了半杯茶,饮一口,对梁小安直入主题:“既然向苑林打听,你想找我?”接着瞥一眼段思存,“你之前找到科室,是一个意思吧。”
梁小安定定地看着他,在酒店那日匆忙,当下要把他的寒『毛』发丝都洞察一般。段思存不矜持少,他不敢相信梁承会主动邀约,更未来料到会再见梁小安。
“梁,承。”梁小安一字一顿,“你真的叫梁承。”
梁承说:“如果跟我妈改姓贺,今天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
梁小安想到贺婕,问:“贺医生收养了你?”
贺婕已经向梁承坦白,当年他被遗弃在医院,梁小安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在医院见过不止一次类似的例,年轻女孩走错路,大概率不回头寻找,所以她没提过梁小安的事。
“是啊,不至于沦落成孤儿。”梁承道,“她也一直记你。”
梁小安沉『吟』道:“贺医生是个好人。”
梁承说:“所以你当年的确走错了路?”
不待对方反应,他近乎拷问:“丢掉我以后,一切回归了正轨吗?”
梁小安瞳孔收缩,事实无从申辩,端起茶杯掩饰红白交错的脸『色』。沉寂半晌的段思存抬起头,说:“是我的错。”
当年段思存将近而立,念完博士留校任教,是学院里最年轻、最受欢迎的老师。梁小安年仅十九岁,读大三,是学院梁教授的女儿。
梁小安天资聪颖,却不谙世事,在学校里没什么谈来的朋友,段思存不爱交际,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实验室中。
两个人变得熟悉,可能因为梁小安不把段思存当作权威的老师,段思存难以将这个傲气且出众的女孩当一般学生待。
在意识不到的时候,段思存对梁小安由欣赏变成爱慕,梁小安在学校有了一个想每天见到的人。
他们成为知己,意互通,纠结过暧昧过,终究不能控制地逾越了师生关系。
梁小安一向自我,不在意俗事。可段思存不一样,在甜蜜幸福的同时,违背职业道德的愧疚感牢牢压着他。
他无法磊落地面对其他人,这份感情承托着日复一日增加的虚和不安。感情最终输了理智,他单方面决定分。
梁小安一帆风顺的人生第一次遭受重击,『性』格使然,她绝不去挽留一个男人,没有表『露』出分毫不舍。
后来某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偷偷隐瞒,父母发现时月份已经大了。
梁小安从小被寄托了太重的期望,任何人或事都不可以阻碍她的前程。梁教授接受美国高校的橄榄枝,她办了休学,等孩子生下来,举家离开平海去了美国。
两年后,段思存已经结婚成家,收到梁小安迟来的通知,或是报复,告诉他有一个儿子。
凭仅有的信息段思存找到梁承,却只敢遥远地惦念着,等到梁承念初中,他去七中任教。妻子很不理解,从此和他产生了矛盾。
段思存接触到梁承,知晓了梁承的生活,但没胆量相认、拯救。
他才明白,与梁小安分时也是一样的,他屈服的并非道德,根本就是他的懦弱。
听罢,茶水已经冷了,浅黄『色』茶汤落在眼底,梁承放上盖,咣当一声。
包厢外,应小玉逡巡一圈经过,在走廊拐角撞上老四。
“哎,老板。”老四直接问,“梁承在哪间?”
应小玉说:“你要干吗?”
“上次旅游他就没叫我,我打个招呼。”老四不满道,“顺便问问他点啥菜了,没见着菜单我他挑啥啊。”
应小玉觉不寻常,说:“就要了一壶茶,好像在谈事,先别管了。”
老四“噢”一声,掉头去中厅的休闲区躲懒,跟负责一层包厢的经理边聊边刷微信。
没一儿,应小琼挟着寒风过来,原本在大排档忙呢,一路飙车,熄了火差点吐方向盘上。
找到老四,他问:“什么叫梁承出事了?”
老四说:“简称,就是梁承出来谈事了。”
应小琼:“你是不是加勒比头号大傻『逼』啊?”
老四忙说:“不点菜也不叫服务员去续热水,跟一男一女在包厢,岁数五六十吧。”
“他爸妈?”应小琼以为是乔渊跟贺婕,挺来精神,“我去瞅瞅他后爹什么样。”
老四越过应小琼的肩头,白眼一翻:“你先瞅那个吧。”
应小琼转身,郑宴东敞着大衣走进来,一边环顾大堂是否有空位。他迎上去,说:“郑仵作,你这个月光临八趟了。”
“我又没欠账,还是会员呢。”郑宴东咬着支没点燃的烟,“怎么,嫌烦?”
应小琼道:“你一个法医整天来,人家以为我们餐厅有凶杀案呢。”
郑宴东提议:“那我躲着点,上你办公室吃?”
应小琼不跟他嘴炮,闪过一丝担:“梁承也来了。”
圆桌上的玻璃转盘反光,梁承对着光晕放空,分秒消逝,此起彼伏的“对不起”把他唤醒。
段思存像在忏悔的信徒,一按着受过伤的那条腿,将长裤压出褶痕。梁小安冷静,可眼神飘『荡』,口中絮絮地反复道歉。
梁承无力道:“这算是认错么。”
两个人噤声,梁承又问:“你们觉道歉对我来说有大意义?”
梁小安道:“我这次回国就是想找你。”
“找我是为了什么?”梁承觑着她,“三十年了,你实现理想事业,记起来当作绊脚石扔了的孩子?”
梁小安躲避他的视线:“我没忘。”
“那你记『性』真好。”梁承嘲讽道,“现在你找到我了,下一步呢?我过怎么样,富足还是拮据,念过书还是文盲?我能不能配上你生物学家的身份,我需不需要一个妈?”
梁小安微微涨红了脸,说:“我想象过你的生活,很庆幸——”
“你庆幸个屁。”梁承姿态端肃地靠着椅背,但字句粗野,“庆幸我没进孤儿院,完成学业,如今过还算光鲜潇洒?你真大啊。”
段思存不忍听下去:“梁承……”
“要不你来说,你不是挺清楚么。”梁承盯着梁小安,“你有没有想象过,我被人打满身是血,我杀了人,坐过牢,蚂蚁尚且有个窝,我曾经都不知道哪才是容身之处。”
梁小安惊颤了一下,她的生命里甚至没见过那种人,下意识否定:“不……不的。”
梁承凝视着她:“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梁小安抛弃了他,一路乘着长风走到现在,再找到他,却不知道他是一步步踩着悬崖来的。
段思存摘下眼镜,两行浊泪滑过颧骨,这副反应叫梁小安不不信,她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我愿意补偿你。”
梁承料到了:“我经济补偿么,还是事业上的帮助?”
“只要你提出来。”
“我不愿意,不稀罕。”梁承轻蔑地朝段思存抬抬下巴,“要不你跟他学学,救助孩减轻愧疚,算做了点善事。”
段思存被洞穿,掩面弓下腰,完全没有求取原谅的底气。
梁小安站起身,绕过桌走到梁承的椅边,她伸想触碰,还没靠近梁承就偏头躲开了。
“梁承。”她叫。
梁承抬眸:“这个名字是你我唯一的东西。”
梁小安蜷手后退了半步。
而梁承已经精准地戳破原因,说了出来:“承担的承,你们犯下的错误和后果,连同未知的命运,都要我来承担。”
梁小安扶着椅背,终于咬着牙哭了,现在的一切轮到了自己头上。
梁承起身,尘埃落定道:“到此为止吧,我跟你们再无瓜葛。”
梁小安揪住他的袖,哭着说:“我是你妈妈,你我一次机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段思存道:“梁承,让我弥补你。”
梁承抽出手:“好,那我告诉你们。”
他掀起茶杯盖,拔高了音量说:“亲生父母对我而言,就像杯底的茶叶沫,瞧着烦,喝到嘴里吐,就一个办法,泼出去蒸发了才清静!”
说完,他抓起平安结离开。
段思存崩溃地伏在桌上,梁小安追了两步跌倒在地,她不切实际地挽留:“梁承,你……你姥姥陪我一起回来的,她想见见你。”
“哪门子姥姥?”梁承最后道,“我煎过鸡蛋还是煮过汤圆?”
打开门走出包厢,曾经的渴望、好奇和怨恨都丢在背后,梁承如寻常食客离席透风,垂着的拳头却捏得骨节发白。
拐角一转身,应小玉立在那儿,轻声问:“要走了吗?”
梁承“嗯”一声。
应小玉跟人打交道眼『色』厉害,什么都没打听,只说:“茶水姐请了,改天再来好好吃一顿。”
梁承往外走,到必经的中厅,老四叉着腰晃『荡』出现,“嗨。”
“嗨什么嗨。”
“没啥,随便嗨嗨。”老四『摸』了『摸』他的大衣料,“这就走啊,路上慢点。”
梁承穿过大堂,吧台里应小琼和郑宴东中断谈话,朝他望过来。拳头慢慢松动,他停下说:“我没事。”
“谁说你有事了。”应小琼避开梁承微红的眼角,拎出一份打包好的外卖,“怎么不点菜啊,是不是砸我们海鲜汇的场子。”
梁承接过:“谢了。”
郑宴东说:“谢我,本会员付的账。”
梁承走出海鲜汇的大门,寒风扑面,夜『色』浓黑,街边昏黄的路灯下,乔苑林静静地站在那儿。
他彻底松开了拳头,走过去单讨到拥抱。
“什么时候来的?”
“跟踪。”
“嗬,重『操』旧业。”梁承松开,紧绷的面孔牵起一丝笑意,“怕我受气么?”
乔苑林缠着两条围巾,摘下一条搭在梁承的颈后,回答:“觉你需要我,希望没有自作情。”
余温足够暖和,梁承包裹住乔苑林冻僵的,啄了一下,说:“我们回家吧。”
门口挤着那几个瞧热闹的熟人,不知道哪位吹了一声口哨。
梁承目不斜视:“别理他们,越理越来劲。”
乔苑林忍不住,转过头,既是回应,仿佛是对梁承过去一切的告别,喊道——
“拜拜,我把他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