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被围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汴梁。
一时之间,汴梁大震。
作为一个有百万以上人口的国都,官僚佐吏,连同他们的家人眷属,所用下人,在汴梁城中就占了很大一部分。这个时代有没有后世那种保密制度,国家大事,很轻易的就是全城传播。汴梁又是风气开通之地,国都百姓加倍的更爱谈国事。就如后世北京城中每个老百姓仿佛都能旁听政治局会议一般。
燕地乱起消息已经惹得百姓们议论纷纷了,哪里还架得住燕京城被围这种坏消息进一步的传来?在暗中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这次消息传播得更加翔实。
几十万乱军奉辽人名帅耶律大石旗号起事,西军主力,全都在燕京城中,因为奸臣拖欠军饷犒赏而军心散乱,只能闭城死守。要不是那位萧言萧宣赞还在燕京城外,苦苦牵制着耶律大石,只怕这个时候都打破燕京城了。城中使者杀破重围,浑身浴血,入都门告急,求朝廷速援军!
有心人士除了推动消息传播之外,还加了不少分析在这传播过程当中。大宋西军,已经是大宋仅有能战之师,要是在燕京城一朝覆没。这些乱军接着南下,朝廷河北诸路早就兵事败坏,一场伐燕战事打下来地方也疲敝不堪,连抵挡都难。到时候还不知道大宋将遭遇什么样一个局面。奸臣误国,一至于此!
这各种各样的消息如长了腿一般的在汴梁飞速传播,引动汴梁城中所有人都有不同反应。
百姓不担什么干系,自然是破口大骂。禁军家庭那些当兵子弟都是回家和家中亲族抱头痛哭,预先诀别。要救西军,只能调汴梁禁军去了。可是现在禁军,还打得什么仗!当日伐燕,厚赏之下,才凑了两万禁军交给小蔡相公率领,到前面走了一遭,可是最远也就到河间府。已经让不少禁军将士叫苦连天,深悔跟着走这么一遭了。西军上下,更是从来没有将这些禁军当成一盘菜。现在连那么厉害的西军都被围了,调禁军上去救援,那还不是送死?
太学生们向来是有关心国事,在大宋善养士大夫元气的祖制下。这些还不知道宦途风涛险恶的预备官僚梯队中人,吵吵闹闹的在酒肆瓦舍里头,准备大家一起去伏阙上书,请朝廷放逐奸邪。有的太学生还去王黼童贯府邸面前堵门,要是两人车马出来,先扔一堆砖头瓦块再说。名声有了,将来三瓦两舍里头,还怕没人会钞?
不知道其间水深几许,内情如何的大宋都门那些中级以降的官儿们,更是纷纷上书言事。口沫横飞的拿出一个个条陈,将如何化解燕京危局的方略讲得头头是道。知道内情的,也都以为这下王黼童贯怕是难免,老公相力,复相有望。燕云乱事起后,两人府邸前面本来走动的人就少了许多,这个时候更是门庭冷落。
不过让大家奇怪的就是,照常来说,一旦事态展如此。台谏弹劾奏章上了,秉政宰相就该请辞避位。虽然这个规矩是在老公相手里坏了。可现今而言,也不失为王黼童贯两人体面下台的好手段。官家对他们还有圣眷,多少也有一些照料。两人为什么还僵持在那儿,非要在最后闹一个没脸?
更知道内情一些的暗暗点头,王黼当年背出门去,攻倒老公相算是把他老人家得罪狠了。现在僵着,是怕下台之后遭致老公相他老人家的报复!到时候墙倒众人推,只怕官家也难回护他们多少。所以才在这里僵着,指望能有什么奇迹生。
老公相老而弥辣,手段不减当年。伐燕战事是童贯王黼一力主持,最后却成了他们倒台的张本,老公相趁间动手的本事,当真是了得!不知道这个时候到老公相那里去献殷勤,是不是已经有些迟了?
从燕京消息传来之后,汴梁城中,就陷入一片纷扰当中。议论国事的人越多起来,这酒肆瓦舍的生意也就越火爆。汴梁本来就是这个时代仅有的不夜都市,现在到了晚间,街巷里面更是挤不动的人。
在这一片喧扰狂乱当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燕京消息传到之后第二夜的夜里,一乘小轿,从金梁桥蔡相府邸后门出来,悄悄混入了人潮当中,沿着踊路街向东,经过丝竹悠扬,人声鼎沸,少女娇笑之声不绝的中瓦,里瓦。在东十字大街转向北,过鬼市,过鹩儿市,过杨楼街,过大宋汴梁城最为高档的享受所在杨楼与和乐楼,直到行至马行街。这里已经是汴梁西面角落,正临艮岳之南,最是汴梁城中闹中取静的地方。
小轿停在马行街中一处雅致小院前面,这个时候,马行街上已经是行人断绝,在街头街尾,都有换了衣衫,却不改内殿班直做派的人巡视。小轿停下来,稍稍前倾,轿夫搀扶着轿中人出来,轿中人青衫便鞋,戴着软帽璞头,白须皓然,这般岁数了,门前灯火还照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却不是那位藏在幕后,卷起了汴梁满城风雨的老公相蔡京又能是谁?
这个时候,这个小院的大门轻轻打开,一个穿着厮仆服色,唇上却光光没胡子的中年默不作声的向蔡京示意,延他入内。蔡京洒然一笑,慢腾腾的拾阶而上,随着那中年直进到内院,内院当中,又有一个二层小楼,楼下也有内殿班直在那里值守。看见中年人引着蔡京来了,同样默不作声的让路。
小楼之上,隐隐透出灯火,一缕箫声,盘旋其间。悠悠扬扬的消散在夜空当中。蔡京淡淡一笑,也不多说什么,跟着那中年上了小楼。那中年来到中间一个房间门外,轻轻敲响门户,低声道:“蔡太师到了。”
门内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请蔡太师进来罢,从门外到楼上,这么长一段路,也辛苦蔡太师走下来了。”
那中年轻轻推开门,延蔡京入内。一进门内,就看见室内陈设清雅富丽,也没什么多余装饰,多是各种乐器和一面棋枰,一副双陆。墙上陈设着几幅字画,还有蔡京的手笔在其间。
一个二十许的女子,穿着撒花褙子,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青丝有几缕垂下,撒在肩头。灯火之下,这女子露出的肌肤晶莹似玉。如果说吹弹得破这个词安在别的女孩子身上有些夸张,安在这个女子身上,犹嫌不足!
她坐在那里,只能看在侧脸,眉黛唇嫣,眼波娇柔。正认真的按宫引桑,低吹手中玉箫。
单看这个身形,就是让人想搂在怀里,百般疼爱尤未餍足。若是这女子再对你一颦一笑,还不知道这颗心会飘荡到何处!
这等女子,才是内媚到了骨子里面的尤物。
在这女子身边,一个中等身材,穿着圆领宽袖的青色便衫,袖子已经挽起来了。正在指导那女子将音调找得更准一些。听见蔡京进来的声音,抬笑道:“太师辛苦,且宽坐少顷,师师这个曲牌总是不对,朕再指点她一下............”
这个男子四十许年纪,显得消瘦,却保养得极好。三缕墨髯,根根透风。站在那里调教女子吹箫得兴高采烈。正象三瓦两舍里面到了四十多岁还不成器,整日在瓦舍里面厮混,立志要当风流浪子班头的那些勋戚家的子弟。
他正不是别人,就是北宋开国以来第八位皇帝,以弟承兄位,已经当了三十一年风流富丽的大宋天子,汴梁城中每个人口中的官家,道君皇帝赵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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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让蔡京稍候,那吹箫女子却放下手中玉箫,含笑推了他一把:“太师这么大年纪了,辛苦前来,还让他等着,就算官家,也要敬老,我去安排茶汤。”
被她一推,赵佶也不恼,哈哈笑了两声,亲昵的挽着她手向蔡京走近一些。
蔡京站在那里,从容笑道:“多谢李女史,倒是生受了。老臣虽然岁数大了一些,精力却还算是健旺。为官家还能效力几年,老臣也有几个孙辈女儿,在女史面前,却是怎么也比不上了。”
这个女子,自然就是野史留名。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香艳故事的汴梁名妓李师师。这个时候二十三岁,对宋人女子来说,已经算是岁数大的了。可是她的风情,却哪里是那些年少女子比得上的?要是小哑巴在李师师面前,估计得自卑得到墙角画圈圈去。
蔡京如此身份,自然不会在李师师面前说什么巴结的话。一番言辞,将李师师比作孙女辈,却又显得亲近,倒是无形间拉近了两人关系。李师师一笑,她笑起来并不如其她女孩子那般掩唇做作,仿佛知道自己不管怎么样都已经足够娇媚,不用画蛇添足了。她朝蔡京敛衽行礼:“小女子可当不起,太师的孙女辈,那得是前世修多大的因缘才有的福分,小女子命薄,只能等下辈子了。”
蔡京笑笑:“李女史这一世的福分,已经不小了。”
李师师只是微笑,转身就准备出去。所谓安排茶汤,不过是托词。让赵佶和蔡京方便说话而已。赵佶巴巴的在这里将蔡京秘密请来,可不是为了说家常话的!
临出门之际,李师师低声在赵佶耳边道:“今夜留下来么?”
赵佶苦笑:“却是不能,今夜还要去郑皇后处,改日罢。”
李师师白了赵佶一眼,含怨带嗔的低声:“就知道你心不在这里,下次再来,我却不开门。”说罢又是轻笑一声,带起一阵香风,出门去了。到了门外,还细心体贴的将门户关上。
赵佶蔡京都望着李师师摇曳而去的身影呆了一瞬,等到门关上,这才回过神来。赵佶朝着蔡京笑道:“朕难免有些荒唐,却是让蔡卿家见笑了。”
蔡京摇头笑道:“丰亨豫大之世,正要少许风流装点。官家有兴,又有什么错处?此女虽是尤物,不过是官家一玩物耳,难道还能紊乱朝纲不成?”
赵佶摇摇头:“师师不是那样的人............”
他说了几句闲话,自顾自的坐下来,突然又是一笑:“丰亨豫大,好个丰亨豫大。六千万贯花下去,却换来一个西军被围燕京!这几年哪里是什么安身日子了?伐燕之费,引得天下骚然,颇苦百姓。不过伐燕是先祖未了事业,朕不得不勉力从之。能包容的,就都包容了。结果又是这般景象!”
赵佶情绪略略开始有些激愤,在锦凳之上,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动几步:“瞧瞧这几日,上了多少弹章。皇城司传来,汴梁民情激愤若此!朕真是难包容下去了!”
蔡京微微躬身,并不说话。别人不明白赵佶,他跟赵佶君臣几十年了,却是再明白不过。赵佶散漫喜爱享受不假,也不是什么有大魄力之人。但绝对不代表他是笨伯,一个蠢货,能有这样一笔书画?无非就是懒得将心思放在繁杂政务,还有和大宋官僚士大夫体系扯皮上面。对于平衡皇权与士大夫权力,还有平衡臣僚之间的权势,大宋祖宗家法在,他精通得很。
现在他在这里抱怨王黼童贯两人,自己却不能多话。反而要顺着他的意思说话,才能收事倍功半之效。机会把握不易,可不能轻轻错过了!
果然赵佶随后就是话风一转:“可是西军那帮武臣,也实在是不成话。更不用那个什么萧言,南归之人,更是不知道大宋法度,行事跋扈。西军岂是不能出战的,岂是不能扫平那些乱军的?就算这场乱事,还不是就为他们所引起的?养寇自重,武臣伎俩,朕难道还见得少了?这次换了王黼童贯,下次再用这般伎俩,要挟朝廷,又该当如何是好?朝廷百年,国帑六七成都填进了陕西诸路,禁军弛废,各路军镇弛废。结果却养出了陕西诸路一班骄兵悍将!”
西军伎俩,算是最平常的武臣伎俩。大宋立国这么多年,虽然一直是以文驭武,可是武臣虽处弱势,可仍然还是会有大量手段来对抗。这些作为大宋历代皇帝而言,同样心知肚明。不过作为大宋官家,大多时候支持文臣压制武臣,有的时候就会装作看不见,更有的时候还会帮武臣一把。这都是帝王心术,维持平衡的手段。赵佶在位这么些年,自然不会不知道。
可是无论什么制度,确立了百余年,怎么样也会松动了。随着西军将门集团渐渐成型,文臣这些年来都有些压制不住的迹象,原因无他,文臣领军,战绩实在有些那个。虽然有粮饷后勤手段作为法宝,但是随着西军将门集团在陕西诸路生根,自己有大量屯田,财货上面还有回易和卖等法子,也再不是穷丘八一群。这二十年,朝廷不得不用内侍领军来平衡压制。此次北伐,将西军调出来削弱,也是赵佶默认支持的。文臣不过是分权,武臣跋扈起来那就是要命!对于立国以来,对五代十国骄兵悍将历史深为警惕的大宋诸位官家而言,这可是原则性的问题。
不过现在,连童贯也没法子了。赵佶再怎么将国事看得轻易,也承担不起燕云再度丧失的危险。对于惯于安闲风流度日的赵佶而言,这一场伐燕战事打得实在太长,花的钱也实在太多。对于童贯王黼无能,也深恶之。已经有心转圜,却又怕助长西军气焰,当真是有些左右为难。
王黼童贯既然已经压不住局面,朝堂当中,唯有去位蔡京还有那个威望本事了。伐燕一战,打得大宋财政五绝六穷,也实在需要蔡京再出来理财。今日赵佶就在马前街李师师这个二奶居所密会蔡京,看这位蔡太师,应对手段是不是合他的心意。
蔡京知道这一场对答,关系自己能否复位至重。当下打叠精神,淡笑一声:“老臣惶恐,武臣为患如此之烈,老臣辅治数十年,亦有大罪!此间事情,无非是燕云早定,却又不能让西军跋扈太过,总得将其削弱分化而治。官家既然垂顾,老臣以为,但秉承这两个宗旨去做,就无往而不利!”
蔡京这番话说得空泛,赵佶微微有些失望,却还是微笑道:“卿家说得是。”
蔡京微笑:“王将明与童道夫去位与否,此官家圣心独断之事。非老臣敢多做唇舌。然则老臣敢断言一句,西军武臣,已经是与王将明童道夫撕破脸了。要是两人不去,断难转圜!王将明倒也罢了,童道夫已经失却压制西军作用,留在位上,反而让那帮武臣惕惕与心,更难下手处断,到时候就算燕云事了,只怕还要激出什么变故出来!”
蔡京这番话说得阴狠,却又在道理上。要是王黼和童贯在这里旁听,只怕就得卷起袖子和这老匹夫拼了。口口声声说不敢多说什么,偏偏又言及童贯绝不能安于位上。童贯去后,王黼还能坐得稳么?这风向已经不问可知,不知道多少人会落井下石。王黼迁延得越久,将来就倒霉得越厉害。
赵佶迟疑一下,童贯为他戍边二十年,几次击破西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黼更不必说,将他伺候得甚好。蔡京岁数大了,威福日深,做不得帮闲事情。王黼却是周至殷勤,百般奉承。赵佶和他之间,感情也不浅。虽然蔡京说得在理,他却还是犹疑:“难道朝廷就这般为武夫裹挟?此次去了王童二人,下次又怎么办?”
蔡京肃然起身,深施一礼下去:“官家,燕云事小。武臣跋扈事大!此次就算转圜过去,西军也必然要加以分化削弱!武臣如此气焰,实在才是我大宋腹心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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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精神一振,看向蔡京,就等着他拿出什么手段出来。蔡京也果然没有让这位风流天子失望,叠起两根手指,侃侃而谈。这番话语,他都不知道准备多久了。
“............太祖立国,行强干弱枝之策。几十万精锐禁军,震慑华夷。才有大宋今日之长治久安。然则百年以降,禁军已早崩颓。此次好容易拣选出两万禁军随西军北伐燕云,只到了河间府就一步再也不敢朝北。禁军若此,边军武臣,焉能不轻慢朝廷?辽国去后,又有女真,边军骁悍,知道朝廷离他们不得,所以才敢行此挟制朝廷事!长此以往,只怕五代之祸,又见于现今!”
赵佶听得全神贯注,一句话都未曾说。就听着蔡京语调坚定的继续说下去:“............说句实在话,朝廷对西军武臣,制约手段已然不多。童道夫名帅也,抚边二十年,威望素深。此次也是身败名裂,难道朝堂中人,知兵还有过童道夫者?唯一应对手段,就是再度整练禁军,牵制西军,如此大宋才可得长治久安!”
赵佶忍不住失笑,他算是半个市井天子,当日为藩王时候就对市井事无一不精通。现今当了官家,还经常跑到外宅来。对世事不是一窍不通的人物。禁军战斗力,在汴梁早就是一个笑话。兵册上面数十万名字整整齐齐,实则能有两三成是实在人名就已经算是了不起。禁军上下,做生意,打零工,或者为高门宅邸驭饰,干脆当了奴仆下人。更有不堪,就把持街巷,包娼聚赌,干脆就混成了大宋黑社会。做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踏实当兵的。
至于禁军军官,都是代代相承,妇人手里长大的大户子弟,骨脆筋弱,马都骑不得。
这等禁军,从何整练?神仙都没法子。而且当日艺祖将禁军整练出来,除了自己手里一些百战班底,更是收天下之精锐于汴梁。现在汴梁城中土著禁军是烂泥扶不上墙。天下又哪里有兵可收?除了西军,其他地方,只怕比禁军还不如。西军又怎么可能将自家儿郎交给禁军?一句备边防西夏,就能打完了。再逼迫下去,恐怕就不是如现在这般坐看燕地乱事起能了事的了。
他摇头笑道:“蔡卿蔡卿,这般还是不成的。”
蔡京一笑,也不气馁:“官家深知如今禁军内情,指望他们是不成的............可是现在天下强军,除了西军之外,还有萧言整练出来的一支军马!此数千精锐,破萧干退女真克燕京,战力之强,只怕不在西军之下。收萧言所部入汴梁,以此精锐,添以新募之军,如何就不能牵制西军,让他们对朝廷生敬畏之心了!”
赵佶一震,顿时就来了精神。萧言之名,已经震动大宋。他是个贪新鲜的官家,对这做出传奇事业的南归之臣,如何能不好奇。可是现在萧言明明是和西军一路的,怎么就能用来牵制西军了?
蔡京神色宁定,缓缓的继续说下去:“............萧言南归之臣,比不得西军在陕西诸路百年根基,童道夫对他逼迫太甚,才让他和西军做了一路。朝廷改弦易辙,他能不感激?他是在大宋毫无根基之人,扶植起来,也没甚顾忌。而且将他放在汴梁眼皮底下,还怕制不住他?萧言能战,和西军正是大小相制,如此汴梁得安,西军也不敢做耗,朝廷正可徐徐图之,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赵佶一下精神就振奋起来,再也坐不住,起身急急踱了几步,又想起自己身份,顿时负手而立,皱眉道:“萧言可用?能用?此次燕云之事,就这么了了不成?这朝廷体面............”
蔡京也起身肃立,老人家说了这么多话,早就口干舌燥了。这个时候却不能不将精神打叠到十足,朝赵佶肃然行礼下去:“此间行事,若说不是萧言和西军通同一处,谁能相信?然则为何萧言在外,西军在内?萧言安居燕京城中,和西军在一处。不冒什么风险,稳稳的就能坐收好处............无非是萧言不甘心为西军麾下新一路人马,沉沦于下僚。观此子南归以来行事,立奇功都于万难之间,此子也是大有抱负野心之辈!朝廷示意,许他将来与西军分庭抗礼地位,此子如何能不为朝廷所用!”
蔡京宦海沉浮几十年,人心看得通透。萧言虽然和西军联手,但是仍然力图保持自己独立地位。而且还努力操主动之权。这背后暗藏的意思,给蔡京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蔡京再老狐狸,却也不是神仙。萧言出奔在外,除了亲自掌握此次乱事之外。也是怕了有心人一次又一次的操他的家底了,燕京来人,老子将自己一家一当全部移到檀州,到时候就算背着小哑巴就跑,也方便许多。
此次虽然和西军萧言算是联手了,但是蔡京对将来之事,也考虑得很深。要复相之后,还如以前一般把持朝政。就得对大宋武臣有掌握能力。童贯原来算是他的半属下半盟友。童贯转而和王黼结盟之后,这朝中力量对比一下就改过来了。现在蔡京吸取教训,怎么也要亲自掌握住一批得力武臣!
萧言虽然是文臣身份,可是起家都是军功。算是大宋武臣一脉。而且他这个文臣身份也有个便宜,通过他来领大军,也算是名正言顺,不违大宋祖制。扶植萧言,也是蔡京苦心积虑思索之后的决断。西军的独立性越来越强,连童贯都容不得了,他蔡京以理财起家,以党争固位,哪里镇得住这支骄兵悍将?既用不得,而此次官家对西军作为又深恶之,不能扯上太深的关系。不如将来摆出一副要牵制分化削弱西军的姿态。萧言也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种毛头小伙子,还怕老夫收服不了?此子是有野心之辈,有野心,就好在他和西军其间下手!
还有一个要紧的原因,蔡京毕竟是官僚士大夫体系当中一员。虽然在为了争权的时候用什么手段都百无顾忌,可是一旦权位到手。对武臣的压制这种心态也是出自天然。这天下是官家与士大夫的,可不是你们这些只会厮杀卖命的武臣的!
说了如何将西军和萧言分化,蔡京又说善后。
“............此间事,只能如此了了。官家,大宋已经是民疲财尽。会子已经贬了十余倍,河北心腹窍要,此战之后,又要更复几年。天下已然骚然,方腊虽平,四下却民变未已。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就算能赶紧善后,没有几年徐徐图之,只怕都难恢复元气。太平悠游岁月,就再难得了............童道夫白沟河与高粱河两战,都是惨败,朝廷一直未曾追究,丧师覆将,用这个名义加罪,再正大光明不过。童道夫去位,西军与萧言焉能不早些平定燕地乱事?就是童道夫,虽然郡王无望,然则他是内宦出身,不用在汴梁外择地安置了。就在官家身边,几年之后也就起复,也算酬他二十年抚边之功了。如此下来,善后之事,有什么办不好的?几年之后,元气得复,则官家太平悠游岁月,又可再期,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萧言入内,西军许他们还镇。西军虽有屯田和买之资,还是要靠着朝廷财货输往西北支撑。这几年朝廷就先渐渐减了西北输送,汴梁又有强军坐镇。则西军如何还能反复?西贼已弱,再从西军中分一路出来备于燕地。也就不能再为大宋之患了。大宋将来百年基业,也就保全............官家,这乱事再僵持不得了,还请官家早做圣断!”
长篇大论的说完,蔡京深深一揖到地。而赵佶神情闪烁,明显是被蔡京这一番话说动了。这番筹划,已经算是面面俱到,也顾全了朝廷体面。赵佶是一个懒于政事的皇帝,虽然聪明,但却没有半点勤奋。这几年又是筹伐燕军费,又是要平方腊之乱,又是战事迁延。宫内也不得不减服用膳食做个样子。
赵佶已经是深以为苦,当日给王黼和童贯鼓起的一番立下伐燕不世功绩的兴头早不知道到到了哪里去。深深怀念当日蔡京秉政时候将他伺候得什么都不用烦神的日子。再僵持下去,万一再激出个什么变故出来,只怕今后在位就全是苦日子了。既然如此,牺牲了童贯也罢。蔡京只字未提王黼,也让赵佶有些放心。蔡京今日,似乎全是就事论事的公论。
就算对付西军,蔡京也拿出了一个方略。已经是这些日子里面最象样子的了。再想有什么万全之策,赵佶也没那么多心思去烦神了。
这天下,就交给这位蔡太师去操心罢。朕只居间平衡就是。就算童贯王黼不成,这天底下蔡太师的对头还算少了?再扶持几个起来就是。
当下赵佶就想答应,却又想起不能让蔡京把持住他心思,怎么也要做出一副圣心难测的模样。
当下赵佶一笑,亲手将蔡京扶起来。看着蔡京须眉皓然的模样,心下也不由感动。蔡京这么大岁数了,最后还是得指望他来收拾烂摊子。想起当日,也多少有点对这位蔡太师不住。
赵佶温言道:“卿家所言,朕已深知。且让朕再思量一二罢............卿家今日实在是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罢。卿家身子养得健旺一些,朕将来还是要多多借重的............”
一番温言抚慰,那中年内侍就已经进来引蔡京退出去。哪怕是在这二奶居所。蔡京还是规规矩矩行了朝礼,在那内侍的搀扶下慢腾腾的退了出去。赵佶看着蔡京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头,转头默默沉吟:“萧言,萧言............就能起牵制西军的作用了?此番燕云乱事,他也算是祸,倒有好大彩头!这厮倒也好生命硬!”
蔡京为那内侍搀扶出去,如来时一般,静悄悄的上了小轿。在轿中他也在闭目沉思。半晌之后,才睁眼一笑:“思前想后,此番老夫能有这机会,都是萧言此子的功劳了,却不知道他将来回到汴梁,又是怎么一番景象?但愿能老实听话,就有他的大福份。不然汴梁都门之地,谁都能轻易碾死了他!”
轻轻低语当中,蔡京竟似丝毫也未曾怀疑,萧言会乖乖回到汴梁,为他所用。因为在蔡京方略当中,萧言得到好处,只怕已经是最大!只要萧言足够聪明,就不会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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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王黼府邸书房当中,一灯如豆,王黼童贯两人,默然对坐。桌上有几碟精美小食,还有一玉壶乘酒。两人却动都未曾动这酒菜。
宫禁消息,对他们这等地位的人,向来等于是四下漏风的。官家今夜到那大宋第一二奶李师师处密会蔡京,两人都知道得清楚。想要用什么手段阻止。可是连宫中那位最大靠山隐相梁师道都已经对他们避不见面了,只是传话出来,让他们做好准备。有什么和他梁师道的干系,都择干净了。他梁师道还在,将来总有保全他们的时候。要是牵连到了他,梁师道也不介意落井下石。反正他梁师道的地位,就算是蔡京上台用事,也不是轻易敢动的。
官家去见蔡京,还能有什么好说的?汴梁风潮,就是老公相一手卷起。有这般机会,岂能放过?以老公相之能,和他与官家几十年相处之情,老公相将官家一切细微心思都琢磨得清楚。当日被攻倒下台,也是因为威福日甚,忽略了在官家面前的应奉。现在想的就是复相,还不将以前本事都拿出来?官家哪点心思,全在老公相手里攥着呢。指望老公相应对不乘官家旨意,还不如指望时光倒流,童贯能将伐燕战事轻轻松松的打胜。
这般消息从隐相那里传来,童贯就到了王黼府邸,对望无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见童贯轻轻道:“将明,你的指望,却是全错了。宇文叔通没有那般本事,这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了............你也是的,怎么就相信了宇文叔通说嘴?还不如当日弹章起时,你我就携手避位的好。现在却是要被赶下来,还不知道落一个什么下场!”
王黼比起童贯这长年在外的统军主帅,对汴梁政争,却是看得更深一些。也更沉得住气一些。虽然也是无语,却没有童贯那般垂头丧气。
他苦笑摇头:“当日不是病急乱投医么?现在想来,宇文叔通哪里是要挽回你我的地位,无非就是指望能拖一点时间,看他能不能在燕京下手,抢在老公相面前先拉拢了西军。将这定难大功抢在他们这一系手中!到时候你我下台难免,老公相复位也要多生波折,他宇文叔通,和他那一系大头巾,倒是得利最多的.........不用说萧言这南归降臣,什么好处也都捞不到了,端的是好心机,好本事!却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老公相前面成功!
............现在看来,我倒是希望那帮大头巾能成事。这些人不知变通,官家总有生厌的时候,就想起你我的好处了。老公相上台,他要不死,你我就难得翻身!”
王黼美风仪,寡学术。可是在把握人心上面却是有极高天分。要不怎么当日能将蔡京哄得视为心腹,又能背后对蔡京下手,又对上了官家的心思?当日危难临头,王黼一时乱了手脚,被宇文叔通说动。这个时候抛开一切,却将场中几方人的心思看得通透明白,竟然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味道。
童贯眨眨老眼,这方面上头,他只能甘拜下风。他喘了一口粗气:“直娘贼,管他什么心思。却说你我,该当如何是好?”
王黼苦笑:“该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就得做缩头乌龟。老童你是难免了,但是官家总有一份照应,也不会让你去什么苦楚去处。要是运道还在,说不定还能留在汴梁............至于我,要是官家明白,也不会打压太甚,总得留能平衡老公相的人物在不是?你我这几年也不是白干,朝中有多少你我提拔起来的人物?就等着看老公相复出视事,怎么进一步逼迫了............说不定到时候,下场比你老童还要惨淡十倍!”
童贯心中稍稍宽慰一下,在王黼面前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长叹三两声。突然切齿道:“萧言,萧言!他南归之际,亏得某家还要重用于他,没想到最后败事,也在他的身上!童某人不死,须放不过他!”
王黼也苦笑一声,居然有些神往之态:“听你们说得多了,此子却还未曾见过。南归之人,赤手空拳。居然能踢打出来这么一番局面,要是能得会一面,真得好好瞧瞧。”
童贯嘿了一声:“有什么好瞧的?看起来白面书生一个,实则是亡命之徒,为了权位富贵,和女真鞑子面对面厮杀,也不直什么。燕地现在尸山血海,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他手里,看着吧,到时候就是大宋的祸害!”
王黼摇头,面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眼神也幽深无比:“............要是宇文叔通所谋不成,这萧言就是要得大用的了............”
“大用?”童贯哼了一声。哪点也看不出来萧言有得到大用的机会,军中势力他超不过西军,大宋士大夫,对他这般跋扈举动也是深厌。又不是在大宋有根脚的人。最多可能,就是依附西军,得到一个不上不下的地位。按他的本事,说不定还能经营出一点小小实力。怎么也瞧不出萧言会有大用的机会。
王黼微笑:“你我压制西军,老公相同样不会让西军坐大。还要对了官家的心思,说什么也要牵制分化西军。萧言和西军的联盟,一定腰为老公相所打破,让他们互相牵制住。西军大而萧言小,萧言又是在朝中毫无牵扯南归之人,老公相不扶植萧言,还能扶植谁?他那五千精骑,难道还还给西军不成?还怕西军势力不大?只要老公相顺利复位,萧言西军能联手平了燕地乱事,朝廷必召萧言入卫,以他来对付西军!”
童贯已经听得目瞪口呆,这里面的弯弯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了这么深处。说实在的,童贯这个地位,还是抚边二十年,和西夏打出来的。后来暮气深重,又想自保地位,才做了那么多蠢事出来,政争上头,他差得远呢。
王黼目光当中,却掠过一道狠色:“萧言此子,不见得是老公相能约束得住的。他所要的,只怕老公相也未必能给他!今日萧言是你我败因,说不定日后就是老公相的败因!你我潜藏忍耐,就等着这个机会罢!”
童贯喘息之声粗重,半晌之后才缓缓点头:“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某家听你的就是............那个萧言,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在童贯看来,要是早点知道萧言想要的是什么,也许就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惨!
王黼沉吟一下,突然苦笑:“看不透啊............我只知道,现在地位,绝不会让他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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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风潮暗中涌动的这一夜。在燕京城不远处,一队骑士,举着火把,趁夜离开复辽军大队,向南渡过高粱河,沉默上路。
这一队骑士,过了高粱河后,将沿河西走,远远离开复辽军大队之后,再北渡回来,直趋檀州方向。
率领这一队人马的,自然就是董大郎。他骑在马上,看着一名名骑士,上了小船,悄没声的渡过河来。周遭火把映照之下,董大郎一张疤脸,冰冷如霜。(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dan.co,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