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士监狱再次迎来了数名探监的人,因为这里的条件限制,平时几乎很少有关押人,大多数“入住者”的情况都是极端的两种,一是进来后没多久就能出去的,这是反击成功,扳平罪名的人;二是进来后就被转移到千罪之都的,这是没能成功反击,政坛上的失败者。
因此,监狱长几乎不用问都知道来人要探视的对象,最近惹得圣都纷纷扬扬的也就是那么一位大人,不过这回他没有像接待唐宁那样亲自带路,而是随便派了一名警卫。.
因为这回来探监的是已经注定要覆灭的苏格拉底家的人,现在谁都知道这个家族已经成了霉运之星,注定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毫无未来可言,除了要债的人,没人愿意与之交流,上一回探监的好歹是个伯爵,赏的小费也够阔绰,跟这次连自家都穷得揭不开锅的家伙们不一样。
这群人多为家族中的直系亲属,尤里乌斯的兄弟姐妹,还有叔叔伯伯等直接的血缘关系者,他们一看见尤里乌斯,就开始哭诉这数天来的遭遇,大骂那些平时受过好处,现在却唯恐避之不见,忘恩负义的家伙们。
“二弟,现在连父亲都病了,卧榻不起,整天高烧说胡话,医生说他的时日不多了……”大哥一边说着,一边用期冀的眼光瞄了一下,希望能看出些端倪。
然而,尤里乌斯的态度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动摇。跟之前接待唐宁时一样,淡淡的回了一句:“是么。”
若非清楚他平时的为人,只怕在场的人都要大骂他冷血无情。不过即便如此,心中暗自腹诽的人也有很多。自己的亲戚遭难了,态度居然跟对待陌生人没有区别,得知亲身父亲快死了,居然连关心安慰的话都没有,一句“是么”就敷衍掉了。
“你们要说的就是这些吗?我都知道了。”
尤里乌斯用没有起伏的语气说着,没有接着众人的话大肆泄或者埋怨,他的表现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仿佛什么都没生过一样。又或者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是无关的,生在别人身上的,听那语气,就像是要送客了。
见众人都不想开口。支支吾吾扯东扯西,大哥知晓以二弟的性格,若不直接问的话,恐怕不会得到答案。
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开门见山道:“弟弟啊。现在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我就想问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反击的可能,以你的性格。不可能没有留后手?现在已经到了家族生死存亡的时候,不能再遮掩着了。有什么手段都赶紧用出来,至少要帮家里渡过这个难关。我也不求回到以前的程度,可至少不能家破人亡。”
说到正事,其余人都竖起了耳朵,不再乱乱的说话,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可惜,连期待的那点时间都没有留给人,尤里乌斯很干脆的回答道:“没有。”
大哥被噎了回去,那些叔叔辈的人看不过去了,以前你拽不要紧,大家都要巴结你吃饭,可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一介囚犯,居然还摆出这样高傲的姿态,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尤里乌斯,你就是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吗?”
“就是,你自己倒好了,老婆孩子都没有,了无牵挂,一个人走都不在意,可也稍微替我们想一下,大家好歹都是一家人,你最后出点力帮一下忙总是应该的?难道非要看自家血脉死绝才开心吗?”
“你身居高位那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拿捏到其他人的把柄,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大人物,都会彼此留着后手,大不了争个鱼死网破,现在拿出来,我们可以作为条件,让那些人放我们一马。”
“我们的要求也不高,没打算回到以前,也不想再在圣都待下去了,可至少得把钱还光,总不能背着一屁股的债,留给下一辈的人?你难道忍心看你的侄子、侄女抬不起头见人?”
“我们知道你平时都很清廉,可现在都到这地步,没必要再装了,家里真的急需用钱,你就拿点出来,帮家里度过难关。”
……
有人开了头,顿时一个个大吐苦水,大谈要求,浑然不知自己的面孔有多么可笑。
对此,尤里乌斯说没有一句话,冷冷的盯着众人,直到他们全部安静下来,才开口道:“不用想了,一切都是命运,没人能改变。当初你们若听我的话,安安分分的行商,不借着我的名义到处借款贷款,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在最开始你们受到利益诱惑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他一挥手,就转过身去,半点话也不想说,同时拉了一下摇铃,让警卫将人带出去。
“你这吃里扒外的小子,你忘了自己身上流的是谁家的血?”
“别人都是一人当上贵族,家里亲戚全部受惠,哪个遭到报应了,偏偏你那么死板?”
“装得那么清廉,你吃的用的住的不都是家里人赚来的钱,连你住的那家庄园都是我们花钱买下来的,你现在吃干抹净,居然翻脸不认账!”
……
这些人干脆撕破了脸皮,吵吵嚷嚷的将多年的积怨,还有这数日来的担心受怕全泄出来,纷纷责骂尤里乌斯连做人都不会做,
尤里乌斯充耳不闻,背对着人,理都懒得理,一直等到警卫过来将人带走。
过了许久,又过来一人,脚步声很轻,他本以为不是找自己的,毕竟唐宁跟家里人都已经来过了,照理说应该没人会来探望他。可是那脚步来到他监牢前的时候,停了下来。
尤里乌斯转过身去,现是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就认了出来,尽管没有看见脸,但一双眼睛足以让他知道一切。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也知道不该来,可是心里乱得很,而且这件事除了你之外,我也没人可商量。”那女子一边匆忙的说着,一边拿出一封信。
尤里乌斯拆开后看了一眼,伫立许久。长叹一口气:“这就是报应啊!没想到我刚说教了别人,就立刻转回自己身上……纵容了年轻时的荒唐,现在就要付出代价。”
“可是……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初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每次看见那孩子的脸,我就会联想到你,听见他喊我母亲,就觉得一阵心痛……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真相,按理说应该阻止两个孩子才对。可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要是说出真相的话,对他们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女人说着说着,眼中就溢出了泪水。变得无比软弱:“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尤里乌斯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可到了一半就停住了。缩了回来,他也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面对。只能是再度转过身去。
“孩子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但父母也有隐瞒真相的权力,说不说都由你做决定。我不是你的丈夫,也没对那孩子尽过父亲的责任,在这里没有替他们做决定的权力。”
“你怎么能……”
“不要想太多,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不要将事情想得太复杂,这件事远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先,知道真相的只有你和我,至于那名寄信者,我可以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干扰你们的家庭。”
蒙面女子紧张道:“你知道那个寄信人吗?”
“是的,我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敢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出现,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们可以举家搬到南方去,这样就能避开那孩子的养父养母,只要没人认出他,一切真相都会被掩盖住。”
“可、可是,他们两个是兄妹……”
“并不是亲兄妹,不是吗?这件事上看开点,没那么可怕,很多古老的家族都讲究纯血,只准族里通婚,王室中亲兄妹结婚的都不是个例,只要你能放下心结,就会现一切都是自己在吓自己,说破了天,也不过是族人通婚罢了。”
尤里乌斯为人古板,习惯恪守旧制礼仪和规矩,知道王室和那些大家族的秘辛,因此对这件事的态度反而看得开,没有当代人那么受道德准则束缚,毕竟大众的道德观也是随着时代在改变的。
魔王唐宁想用这种事来打击他,却只是基于常人的道德观,进行筹谋的时候,还没有了解到尤里乌斯的性格,以常人的标准得出来的自然也就是克丽丝汀夫人这种程度,倘若现在魔王唐宁亲眼目睹尤里乌斯的反应,想来会非常郁闷,就像一个用尽全力使出的拳头,却打在了空气上。
蒙面女子的表情数度变化,站在原地许久,终究也唯有无奈的妥协:“唉,眼前也只能是选择继续隐瞒下去,就当做什么也没有生,烦恼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尤里乌斯又提醒道:“既然你知道了真相,就该明白,那孩子并不是什么伯爵,也没有任何财富,一旦结婚后谎言就会被拆穿……”
“放心,他终究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会因此这点事就抛弃他。”女子笑了笑,听得出来,她的心情轻松了很多,“没想到你也会关心他,我还以为你真的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存私心。”
“……带上孩子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最近半年里,最好去国外避一避。”
“有那么做的必要吗?不是说知道真相的只有你和我,难道那个寄信者仍不放过我们?”
“不是那个寄信者,跟他无关,而是其他方面的原因……圣都正值多事之秋,很快就要变天了,到时候风起云涌,龙蛇混杂,会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继续待在这里会惹上危险。”
女子知道以尤里乌斯的地位。说不定会得知许多自己不可能接触到的秘密,因此也不多问,低头道:“谢谢你,我会尽快收拾起来。让他们到乡下庄园再完婚,虽然先生想要邀请各方贵族参加,但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希望能安静一些。”
该问的都问完了,以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没其他可以谈,感情也好,羁绊也好。都已经掩埋在过去,跟现在毫无瓜葛,彼此皆已物是人非。
“以后怕是不能再见面了,有什么我能帮……”女子说到一半。停住了,她看见对方背影,就已明白一切,“那么,永别了。”
尤里乌斯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样我就了无牵挂了。”
冰冷房间中的身影,何其寂寥……
尤里乌斯被公开审判的那一天,唐宁也去了。所有法律程序都很顺利,顺利得充满了猫腻。想来那些政敌们也忍不住了,迫不及待的希望结果早一点出来。为此都懒得掩饰了。
果然,最后的判决毫无阻碍的出来了,尤里乌斯将被终身流放,当场执行。
唐宁看着那被押解走的身影,心头仍有许多疑惑,若说对方是罪有应得,那么最后见面时,交给他的圣甲虫到底是什么用意?人都要被流放了,再也不能出来,教皇做什么与他何干,何必多此一举?
若说是为了伸张大义,行的苦肉计,可在时间点上也不对,当年政治斗争,养父遭到他叛变的时候,教皇还没讨伐禁术师呢!那时候的教皇可是货真价实的,不是西贝货,而且也没惹上禁术师。
这里面疑点重重,无论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都无法解释清楚。
也许当真如尤里乌斯说的那样,没什么内幕,对养父的叛变,跟针对禁术师的筹谋,完全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前者也就是那样,后者则是现了真相,心知一个人难以扳倒,不得不筹备许久,可惜来不及用上,又不能坐视禁术师祸乱教廷,于是不得不拜托唐宁。
这么解释的话,逻辑上并非不可以,但仍是难以令人完全信服,比如他对唐宁的关心,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禁术师的这件事情上,也牵涉到了唐宁,一个圣甲虫完全可以保护他一生平安,不受对方的阴谋迫害。
“人心啊人心,搞不懂……”
唐宁摇摇头,纵然是他,也只能在某个时间点,根据局势和情报猜出别人当时所想,而不可能猜到对方所有的想法。
全部的真相只有尤里乌斯自己清楚,想要知道的话,恐怕得等到唐宁解决完所有的事情,重新回到千罪之都的时候。
想来到了那一天,双方可以放下过去的种种,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不再有任何隔阂,至于现在,只能是暂时放在一边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他留下来的资料,关于禁术师的谋算,我明明觉得牵扯到自己,却不知道他到底在算计些什么,这是最危险的状况。”
在夜晚的时候,唐宁潜入到尤里乌斯的私人办公室,因为案件的原因,这里已经被封锁了,里面放置的文件资料也全部被搬走,不过那尊贴在墙壁上的天平天使,倒是没人闲得蛋疼去搬运掉。
失去主人后的房间有些冷清,同样四周也是乱糟糟的,地面满是破碎的纸屑,唐宁没有理这些东西,径直来到天使前,拿出一根散着光芒的羽毛,放在天平的一端。
这根羽毛是从天使身上拔下来的,这对于普通人来说自然是难以取得的东西,可对他这位曾狩猎过天使的人来说,也就是多耗一些时间的事。
尤里乌斯所说的方法,唐宁听说过两种版本的出处,却不清楚哪一种。
第一种是来自于小男孩天使跟伯爵的故事。
在一个大冬天的早上,伯爵听见了窗外的啼哭声,他揉着眼睛推开窗户,看见了蜷缩在雪中的一个少年。少年有着金黄色的头,穿着白色的长袍,抱着双腿蹲在雪堆里,哭得很伤心。
伯爵小声地叫他,并请他进到房间里来,然后当少年扒着窗台站在地板上时,伯爵看到了他背后的翅膀——只剩下一只的小小翅膀。
“我的另一只翅膀丢了,我只有它剩下的一根羽毛。”少年忧郁地告诉伯爵,“我不能回到天堂去,圣父告诉我,除非我能在人间找到和这根羽毛一样重的东西来代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很小的天平,一头是空的,另一头放着一根羽毛。
伯爵想要帮助他,然后翻遍了卧室里所有的抽屉,找出了一捆纸,那是土地的地契。他抽出一张放在天平上,但那挂盘并没有沉下去。
伯爵有些意外地又加上了两张,天平纹丝不动,于是他把所有的地契都放了上去,但羽毛依旧沉重地压在挂盘上。
伯爵把地契扔在床上,从外套的领结上摘下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放上去,天平还是高高地翘着,他又在旁边加上自己的金戒指和镶翡翠的鼻烟壶,然后是一大口袋的金币……
一切都没用,天平仍然倾斜向羽毛的一边。
少年忧伤地提着天平:“没有用,没有东西可以代替我的翅膀。”
伯爵皱起眉头,他很不服气:“我的领地里有全国最富裕的城市,我不相信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不过一根羽毛。”
然后他在领地里张榜贴出了告示:如果有人能拿出自己最有分量的东西让天使的天平保持平衡,帮助天使回到天堂,那么他愿意奖励这人一百袋金币,并且答应满足他一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