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过后,梅铭淞领阖家老小,登上了帆船;船行向东,他挥手向岸边,送行的友人作别。
温暖的阳光下,江水涛涛,兀自向东流去。拾璎站在船头,望着在山水间,渐隐去的山城,不禁感慨:即将归去。在时,未觉得有多好;离去,却依依不舍;……日思夜想到故园,今日终启程。
船离重庆行千里,顺长江江流而下。八年抗战胜利,国府还都南京。政府行政院及各部先行回迁,各部的官员偕同家眷陆续回宁。
回程虽远,但,心里欢喜。即将回故园,难掩激动。不似来时,举步唯艰;敌机在空中轰炸,地面有鬼子扫荡,还有流寇不时作妖。
离南京还有几里,一家人归心似箭,按耐不住;他们从船仓里出来,站在船头上,伸长脖子远眺。
举目四望,满目荒凉,怵目惊心;
远远望去,外城城廓,山野荒郊,到处是烧焦的房子。船靠岸上了码头,残垣断壁处处,坍塌的墙壁罅隙里,乌萋萋的芦苇丛生;城门上火燎的、枪击的窟窿;……
梅筠宁瞪大眼睛看,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撇撇嘴,不高兴地说:“娘亲,这里一点都不好;我要回家!”
梅夫人生气,狠狠掐了他一把,嚷道:“筠宁,别乱说话!”
“这里,就是不好;”梅筠宁没哭,忍着疼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筠宁,你跟姐姐走;”拾璎拉着小弟的手,领着他上了岸;姐弟两上了车,筠宁乖乖地倚靠在她身畔。
拾璎说道:“你个小屁孩,别不懂事!爹爹、姐姐们在这成长;连你也是在这出生的。战争爆后,才举家迁到内地。重庆,是暂住;这里,才是我们的家呢!”
“姐,这,真是我们的故园?……”梅筠宁挠挠头皮,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问道:“那,我怎么想不起来,就没有一丁点印象呢?”
“小子,你那时才这么大点;“拾璎用双手比划成一个小包裹;笑着说道:“呵呵,我们离开时,你才半岁大,不丁点的一小团;你那么一点点小,怎能记得住?……“
“筠宁,爹爹跟你讲,这,本是美丽富庶,因战争,才遭受到摧残;”梅老爷俯下身,对筠宁说道:“家园夺回来了,需要努力重建。用手用脑,不能气馁!”
“爹爹,筠宁知道了;”筠宁答应着;将头靠着姐姐,身子紧挨着姐姐,再不敢多话。
汽车继续往前行进;……
从汽车车窗望去,两旁的房舍难有规整的,到处是残桓断壁。城市遭受的炮火蹂躏,从斑斑驳驳的景象中随处可见。
国府组织人力,维护残破的房舍;大家心情沉重,没有人说话。
汽车拐进了胡同,梅公馆欧式风格的大门楼,静静矗立在小路尽头。
拾璎的心欢欣雀跃;
到了,到家了。
大门霍然洞开,汽车“嘀嘀”响着,直接开进了公馆。
春寒料峭,风呼拉拉地吹,树上的枯枝败叶在簌簌抖;草坪上杂草丛生,到处是破罐残瓦。名贵的瓦罐没一个完好的,碎地七零八落,在院角被堆聚在一起。
抬眼望去,院内的房舍,破败苍芜,窗户上的玻璃全碎着,玻璃渣子蹦得四散;没一间有门,没一扇好窗;……楼板全被掀开,墙壁的黑黢黢,被火烧烟熏的痕迹。小树林的树木,被连根撅起,死的死,残的残;枯枝败叶一堆,一堆,显然是刚整理好的;……
拾璎做好了心理准备,来应对家里的残败景象;可没想到,面对的,梅公馆如此破败、如此荒芜。
“老爷、夫人,你们到了?”王富从后院出来,急匆匆朝他们奔来。
王富提前回了南京,先来收拾打点。他叹了一口气,恨恨地说道:“日本鬼子这些遭天杀的,将咱们公馆这园子,几乎掀了个底朝天!稍微值钱的,都搬走了;拿不走的,就砸烂烧毁,可恶至极!”
“王富,你辛苦了!”梅铭淞心里隐隐地疼;他将心里的怒火强压下去,问道:“家里现在还有能住的房间吗?总不能让孩子们夜里露宿在外吧!”
“老爷,后院还有一栋房子,原来是下人们住的,还可以用,我已经将里面的房间打扫干净了。老爷夫人,小姐和少爷,先挤一挤,将就几天,暂时先住着。”王富额前冒着汗;穿得很单薄,戴着厚纱布手套,腰上系着围兜,显然正在忙着。他说道:“后院小姐原先那栋屋子,倒还可用,这两天正在修缮,过几天能完工的;……”
梅铭淞拍拍他的肩,感慨地说:“好,好!王富,你辛苦了!这很好,没有关系,家园失而复得,就是好事儿。我们有的是力气,一点点修理起来。”
梅筠宁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破败苍凉的院子。他瘪了瘪嘴,说道:“爹爹,娘亲,这地方这么破,还没有我们以前家好呢,为什么要回到这来?”
梅夫人蹲下来,说道:“傻孩子,这里,是我们的家呀!你爹爹,你姐姐,都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留有家人的痕迹。对于我们来说,只这个家还在,要往前看,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哦,这样啊;”梅筠宁摇晃着小脑袋,似懂非懂得地点头。
梅拾璎扬起头,眼神是清亮的,眸子里着光芒。她望着父亲,说道:“爹爹说得没错,战后重建,必定是辛苦艰辛;但,和那逃亡,崩溃的日子相比,我们现在信心百倍的,吃再多苦,受再多累,是建设家园。”
“拾璎说得没错,”梅铭淞受到女儿感染;“我们回来了,不再受人奴役,家园失而复得,心里不再凄惶,不会茫然失措;……这,比什么都强!”
父亲和女儿互相望一眼,斗志满满;没有泄气,没有气馁。梅夫人喜极,一家人在一起,只要平安健康,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