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依旧很是昏暗。
黑暗可以掩藏一切的苟且,让阴谋得以延伸,扩展,蔓延。
远远的,一条火把组成的长龙,从许县郊外的黑暗当中出现,然后朝着许县而来。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抑或是什么时候集结的,谁都不清楚,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
但是如果真的有一双透视的神眼,大体上就能看到这些人的脚印,是从许县郊外的竹林当中连绵而出。
当年斐潜在长安建造了青龙寺的时候,许县这里也想要压一压长安的风头,于是特意挑选了一处『风雅』之地,也就是郊外的竹林。
毕竟,竹子在大多数时候,都代表了文人的风骨,气节。
然后某些时候就会忽略了竹子虽然有骨节,但是中间是空的……
或许起初划定了竹林作为士族子弟,学生学子的议论聚会之地,是善意的举措,但是在山东的氛围之下,就算是再善意的律法也会很快的被找出各种漏洞来。
更何况当时还有好些天天欲求不满的『大儒』,比如许攸。
于是这竹林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批判曹操力量的聚集地。
后来竹林之中,就发生了流血的惨案。
这所谓的要和长安青龙寺媲美的『竹林』,也就瞬间衰败下去……
血流了之后,有一些人会忘记,也有一些人会铭记。
出现在黑暗之中的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年轻的学子。
或许是年轻人的热血,总是会比年龄大的那些人更多些,也或许是年轻人还没有感受到家庭的压力,比较习惯自我个人的展示,也或许是这些学子受到了经义的影响,真的就觉得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要他们关心,也或许只是作为学子,他们更渴望看见光明……
反正大多数风暴汹涌而起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这些人的身影出没。
在竹林的聚会当中,吃喝酒肉之余,面红耳赤之下,便是免不了会有对于政治的理解,对于朝堂的感受,对于整个天下的指点,然后不知道怎么了,就忽然有人高呼起来,要为大汉尽忠,要为天下尽力,不能让许县就如此沉沦,不能让山东就如此衰败!
这些人一些人是喝了酒,脑袋混沌着,旁人喊些什么,下意识的跟着喊,但是也有一些人没喝酒,却试图让事情显得更加的混沌。
随着这些人渐渐的汇集,向许县而行,在许县郊外的一些小村庄寨子都被惊动了,鸡鸣狗吠之声,夹杂在队列里时不时响起的叫喊里面,显得格外的混乱。
一些村民庄丁,趴在窗缝墙头,偷偷往外看。
『这是要干什么?』
『不知道啊……』
『他们在喊什么?』
『不知道啊……』
等着队列过去了,那些村民庄丁也没搞清楚这一队人,到底是在喊着一些什么。
只不过,有些年纪大的,便是忧心忡忡,招呼着家人别再看热闹了,而是悄悄的收拾家当,准备随时可以逃离……
这种队列,黄巾的时候有过一阵,然后就是死一批人。
后来董卓那时候又是一阵,之后又是死了一批人。
现在,又来了……
老百姓想要安稳一点的生活,为什么就这么难?
这支队伍出现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从何而生,也不知道许县周边的哨卡和兵寨都是干什么的,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递到许县之中,直至这队伍到了许县城门之外后,才有人发现了,急急敲响了示警的铜锣。
夜间许县也是有宵禁的,城门吊桥都关闭扯起,所以在许县城墙上驻守的兵卒倒也不是太害怕,甚至有不少人趴在城垛口处,伸出脑袋张望。
大商队?
不像。
那么是贼匪?
也不太可能。
没拿刀枪啊……
这是将刀枪藏起来了?
还是还有其他的部队在远处黑暗之中觊觎着许县?
谁也不清楚。
等到了这队伍距离许县城墙近了,在城墙上的守军才听清楚了这队列之中,那些杂乱的叫喊到底是喊着什么……
『祛除奸佞,匡保天子!』
听到了这口号,在城墙之上,守城校尉的脸顿时就黑了。
完了!
这是要兵谏?!
能在许县这种地方守城的校尉,武力的要求并不是唯一的指标,相反,如果在政治上不合格的话,武力再强也没有用,照样当不上!
因此在听清楚那队列叫喊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守城校尉便是打了一个寒战,当即就是喊道,『来人!鸣锣示警!速速往丞相府报信!就说有贼欲行乱事!!请速速调派兵卒,以防不测!』
这种事情,他也不好直接说是有兵谏,只能含糊的表示出了乱子,让更上一级的官吏前来。
作为城门校尉,他当然是负责兵事,但是那都是对付一般的白丁百姓,普通贼匪的……
没错,还只能是普通贼匪。
在许县周边,还有一些大贼,逍遥自在,根本不怕官兵!
据说,反正这事情肯定就只能是据说,某些不知道上缴一些过路费啊什么的单脚商,就是这些大贼的下酒菜,而那些倒霉商人的货物,很快又会出现在某些店铺里面,便宜售卖。
所以这守城校尉你说他干事情吧,但是城外那些贼匪就像是没看见,要说他没干事吧,平日里面对着进出的白丁百姓吆五喝六的,还特别彰显其存在感。
什么?
战事?
真要有战事了,也轮不到他一个城门校尉来做主。
许县远郊的屯田大营,才是真正的守城力量!
『谁都不许开门!』守城校尉大喊着,『只要城门关着,任他们在城外怎么闹!』
一旁自然有兵卒应答。
守城校尉这才觉得心中略安。
他再看了一眼城门吊桥,确实都好好的关闭扯高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安,总觉得今夜是要出大事!
……
……
许县郊外屯田大营。
屯田屯田,田耕自然是大事。
现如今虽然说初春的温度不高,不能大范围的耕作,但是冬小麦还是要规整一下,锄去杂草,还要防着一些食草动物野外找不到食物来啃食冒头的嫩苗。
水渠也是要查勘一番,否则那个涵洞没注意被堵上了,等春夏之时的雨水一来,那可就麻烦了。
再有就是之前战事,人力拉走了不少,现如今也需要重新调配一下,既不能荒了田,也不能将人累垮了,要不然春耕后面还有好多事情,真要死了人手,到时候都不知道往哪里调人来!
这些屯田的农兵,大字不认得几个,却很是计较,为了灌溉水渠的多少,淤泥堆肥的多寡,甚至是杂草去除的多少,都会吵闹起来。
一般时候,任峻也懒得理会这些争吵,反正只要将事情做完就行,就算是从吵架变成打架也无所谓,反正人多……
可是现在不行了,人少了,活多了,还不能耽误了耕田事项,任峻也就不得不亲自下场,唱念做打,才算是勉强安排妥当,所以任峻真的很忙,从早上一直都忙到掌灯,依旧还在看着相关的物资准备,春耕材料。
处理完了手头公务,任峻以为总算是可以歇息一下了,却没想到才刚刚躺下,呼噜都没来得及打上半个,就听到了帐外急急军报,『许县有乱!城中示警!』
任峻一听,当下鼻子都快气歪了。
他之前就觉得许县的氛围有些不对,但是任峻思来想去,觉得就算是闹腾得厉害,也不至于闹到哪里去,毕竟他这里有兵!
结果没想到还真闹起来了!
军情如火,也等不得什么荀彧的二次确认。
毕竟丞相府,荀彧等人都在许县城内,要等到丞相府传递出号令来,可能是都要等到第二天了!
一个晚上,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保不准就会发生一些什么!
要是许县真的在这个晚上乱了,那么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到时候自己如果就在屯田大营之中坐视不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任峻便是一个哆嗦。
任峻便是立刻起身,下令点兵前往许县平乱。他认为,不管许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反正带兵前去,稳住许县肯定没错!
任峻没睡好,屯田大营里面的其他人同样也是被半夜叫醒,顿时一片怨声载道。
白天为了春耕,泥水里面劳作,冰寒的土地冻得腿脚发痛发木,结果好不容易夜里睡着了,偏偏又被叫醒,说是什么许县有什么乱事!
顿时就有人不满的嘟囔起来,说那些老爷贵人的死活关他们什么事?他们耕作劳累,那些老爷贵人也没说来替他们来搭一把手!
任峻听着,顿时就察觉有些不对,立刻叫人行刑,将那些说怪话的当众鞭打,才算是约束了队伍,朝着许县进发。
怨气愤怒的将领,带着满腹牢骚的兵卒,也是正好配一对。
……
……
许县之中,丞相府内。
荀彧这几天,要么就是在丞相府的官廨之中,要么就是在自家小院之内,哪里也没有去,也没有空出去。
在城头上看见了古怪队列之后,便是立刻有人禀报到了丞相府之中。
荀彧听闻,心中就是咯噔了一下。
这队伍,出现得好生奇怪!
许县可能会乱,几乎所有上层人物心中都是清楚这一点的,但是怎么乱,以及乱到什么程度为止,大家都没有什么定数。
荀彧表面上称病不出,也是为了让那些反对曹操的人,彻底跳出来。
现如今的曹操,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没有了继续和这些反对的家伙继续内耗下去的耐心和能力。就像是之前曹操对待徐州,也同样是因为战况紧迫,根本没有办法和徐州的士族乡绅充分结果相当不爽的徐州士族,到了现在还在仇视曹操。
所以所谓反抗不了就躺下享受,一般来说都是施暴者的说辞,而真正受到了创伤的被害者,定然对于这种言论憎恨不已。
而这一次,又会有多少人憎恨曹操?
荀彧不清楚,他只是知道,这就像是在沙漠之中面对一瓶鸩酒,最终是选择毒发,还是渴死罢了。
当然,还有万一的希望,就是在毒发之前,找到一个绿洲,然后将肚子里面的毒酒置换出来……
永远不放弃,即便是在极端弱势的局面。
这万一的绿洲,就是在骠骑大举进攻之前,彻底统一,至少在表面上要统一山东,绝对不能再出现什么扯后腿的情况!
欲胜秦国,先当合纵。
欲成合纵,自需一统!
没有统一的思想和步骤,想要战胜骠骑,便是难比登天!
老曹同学已经用关中战役,用曹氏夏侯氏,以及用董昭等人的血,证明了在山东三心二意,瞻前顾后的情况下,根本就别想和斐潜相抗衡!
这也是为什么荀彧明知道乱起之后会有不少人因此丧命,可是依旧默不作声的装病的原因。如果还有其他的可能,荀彧也不想要饮此鸩酒!
荆州军报就像是催命的符咒,一道道的往这里送……
荀彧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问堂下肃立的护卫,『城中可有动静?』
护卫知道荀彧在问的是什么,便是立刻仰头看向了丞相府的角楼。
角楼之处灯火未乱。
『启禀令君,城中一切井然。』护卫回禀。
荀彧微微皱眉。
这种事情,向来就是城内城外内外配合,才有可能成事,仅仅是在城门之外咋呼一下,吼几声什么口号,能做什么?
等到屯田大营的兵卒一到……
荀彧想到此处,便是猛的一扬眉,『来人!』
护卫见荀彧如此,也是紧张起来,『令君,这是有何不妥?』
『崔季珪所在何处?』荀彧问道。
『应是在安乐坊内……』护卫回答道。
『应是?』荀彧问护卫,『可曾有人亲眼目睹?』
『这个……』护卫紧紧跟着,思索了一下,『崔使君这几天一直深居简出……未有人见之……』
荀彧叹息了一声,『若某所料不差……这崔季珪已是不在城中!』
……
……
崔琰确实已经跑了。
留在城中的只有他的儿子,崔钦。
也正是因为崔钦时不时的露个面,所以很多人都以为崔琰依旧还在城中。
城门之外的吼叫声,也渐渐惊动了许县城内的民居。
崔钦也在睡梦之中被惊醒,然后推开了香喷喷的美姬,站到了窗前,『何事喧嚣?』
其实崔琰离开的时候,也问过崔钦一次,只不过崔琰并没有向崔钦描述将来会发生什么,只是问崔钦是不是还不想要去青徐招募兵卒……
所以崔钦很自然而然的就找了一个借口,拒绝了。
崔琰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崔钦做些遮掩,表示要去城外见一见朋友。崔钦也不疑有他,毕竟崔琰之前也是经常这么做。
结果谁能想到,这一次,不太一样……
当回廊下的管事回禀,好像是城外喧嚣之后,崔钦还没有什么反应,毕竟和美姬学外语实在是太消耗精力和体力了,大脑被多巴胺刺激之后进入了平静期,运作速度也慢了半拍。
等崔钦再次回到了床榻上,将美姬再次搂在怀里,顿时觉得这温香软玉简直就是神仙来了都不换!
崔钦又是精神起来,陷入温柔乡中,等疲惫尽兴之后,才又睡着不久,便是被更大的声音轰然吵醒!
『尔等……尔等……啊!』
仿佛是近在咫尺的惨叫声骤然响起,吓得崔钦一个哆嗦,从床榻上摔了下来。
兵甲之声铿锵,旋即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曹军兵卒冲了进来,一把薅住了崔钦,拖拽出了房门外。
崔钦这才发现,在院中站了好些人!
火把光照之下,程昱当中而立,冷眼看着崔钦,『汝父何在?』
崔钦原本还想要硬气一番,可是瞅见了在回廊之处倒毙的崔氏护卫,又是闻到了血腥味四下弥漫,顿时觉得有些腿软,也不太能站得稳,『家,家,家严……出城了……』
『带走!』
程昱冷哼了一声,也不多话,转身便走。
崔钦只是穿了小衣,被夜风一吹便是透骨冰寒,牙口战栗,有心想要喝问为何带走他,可是被他身边的曹军兵卒一巴掌扇在了脸上,顿时红肿一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程昱出了崔氏院落,便是皱眉对身边的护卫说道:『速去禀报令君,崔季珪果然已经出城!』
明明派了人手,紧紧盯着崔琰,可是依旧让崔琰给跑了!
这意味着什么?
程昱叹了口气。
『报!』一名军校到了程昱身侧禀报道,『院中未曾搜出兵甲武器……』
程昱皱起眉头看过去,然后抽出了那军校腰间的战刀,丢在了地面上,铿锵有声,『这不是搜出来的?要仔细搜!明白了没有?』
军校一愣,旋即低头领命,『属下……明白了……』
程昱挥手。
那军校又是急忙转身而去。
火光摇曳,明暗难辨。
程昱站在街道之中,皱眉思索。
既然动手了,自然是要一棒子敲死,否则杀虎不成,反遭其害!
所以程昱对于栽赃崔氏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崔氏当下的举动,就像是儿戏一般,既没有充沛的兵卒,也没有周全的计划……
不对!
程昱忽然反应过来,他想错了!
崔琰的目标,可能不是他原先所预料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