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事成,自是最好。』
『若不得成,将军可持剑斩某头颅!』
『曹氏命可失,志不可失!』
『骠骑欲以将军而归山东之心,休不才,便在此中扎一根刺!』
『即便是骠骑取了中原之地,又是如何?他敢用山东之人么?不敢用么?休以一死而坏骠骑气势,足矣!』
『只是休之犬子……』
『将来将军若有机会,再将此事告之罢……』
『休拜别!』
深夜之中,夏侯惇闭着眼,躺在床榻上,心中却无法平静。
他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曹休的时候。
那时曹操才起兵不久。
曹休听闻消息,便是举家北归。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天下曹氏是一家』!
所以既然曹操举事,身为曹氏之人,岂能袖手旁观?
曹操当时笑称,『此吾家千里驹也。』
夏侯惇当时也是笑,却没有将曹操的这句话真的当一回事。
甚至很多当时的曹氏子弟,也同样没把曹休当成是是什么真的『千里驹』。因为在那个时候,前来投奔曹操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知道谁啊?
曹操之所以那么说,一方面是要展现给旁人看,表示自己胸怀天下的志向,另外一方面也是曹操的性格使然,他见谁在身边,都会称赞谁……
曹操是最知道人捧人的道理的,他越是称赞自己手下的武将,尤其是异姓将军,便是越发的证明自己有网罗天下才俊的能力,相反,曹操很少去称赞亲近的夏侯惇,夏侯渊等人,甚至还会骂这些亲近的人。
所以夏侯惇听曹操称赞曹休,其实真没有把曹休当成是一回事。
可是现在……
曹休所展示出来的决然和志气,却让夏侯惇汗颜。
甚至有时候想起来,便是浑身燥热,难以安眠。
若是天下曹氏皆如曹休曹子烈一般,何惧骠骑?!
可惜啊,可惜啊……
猛然之间,夏侯惇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些骚乱声响,便是猛的翻身坐起。
睡在外间的心腹护卫也连忙爬了起来,凑到了门窗之处。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
『成了么?!』
护卫有些惊喜的低声说道。
夏侯惇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脸上没有欣喜,却是露出了一些苦笑来。
『这声音……不对……』
……
……
荀谌在护卫的簇拥之下,大踏步往前而行。
他身上也换了盔甲。
因为深秋寒重,所以外面多罩了一件斗篷,看起来显得比平时雄伟了一圈。
盔甲铿锵之中,荀谌走进了夏侯惇的临时住所。
『元让兄,』荀谌笑着说道,『不曾想元让兄也是无心睡眠……正好,今夜月色甚美,不妨一同登台赏月如何?』
『哈哈,好说!』夏侯惇仰头笑笑,『劳友若深夜相邀,惇自是无有不从!』
荀谌点了点头,『元让兄客气。』
夏侯惇此时此刻,还算是比较镇定。
因为在夏侯惇想来,曹休发动之后,荀谌多多少少要将他扯出来平乱。
这么一来,夏侯惇等于是还有价值。
所以,还有机会。
既然要进行招抚平乱,那么自然就要出城,抬出他夏侯惇的名号来,就像是之前他列队到各个的降军营地周边『游行』一样,到时候多少是有些机会。
再不济的话,自己同样也可以找到机会刺杀了荀谌……
曹休能做的事情,他夏侯惇一样也是可以。
当然,这都是要看有没有机会。
机会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而今夜,或许就是曹氏夏侯氏的一个绝佳转机!
荀谌看着夏侯惇,只是微微笑笑,便是掉头而走。
一旁的骠骑兵卒便是前来卡到了夏侯惇的左右。
夏侯惇的心腹护卫想要上前,却被骠骑兵卒逼住。
夏侯惇摆摆手,便是昂首往前,跟在了荀谌之后,一行人出了住所,往前街而去。
……
……
城外已经骚乱起来了。
秩序的毁灭,原因很多,也很简单,或许只是因为多一碗面,少了一块饼。
人心之中有太多黑暗的欲望,只要稍微加以引诱,就会被点燃,然后疯狂。
没有任何信仰的乌合之众,是最容易煽动的,而且有意思的是,这些乌合之众当中大多数人还自以为很聪明,不会被其他人所引诱,可真正事情到了他们的头上的时候,却比那些心中有些信仰和理念的人更容易被挟裹着,然后走向末路。
曹休也同样在走向末路,这一点,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为了万一的机会……
说曹休执念也罢,顽固也好,但是在这一刻,曹休比那些被轻易就挟裹,被鼓噪起来的乌合之众,强了不知道多少倍,至少曹休从始至终,就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志向!
曹休并不是住在城内,而是在城外驿站。
现如今驿站内外,已经被骠骑兵卒包围起来。
成赟越众而出,面沉如水。
还真被荀使君说中了,这曹军降将贼心不死,还想着搞事情!
今夜骚乱一起,骠骑兵卒立刻分片区进行管控。
成赟就负责『请』曹休。
『兀那曹将,出来!』
成赟很不客气的呼喝道。
曹休住着的院子大门被打开了。
成赟看见几人静静地站在院子中间。
不知道为什么,成赟忽然觉得心有些往下沉。
可是他又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些曹军降将,有战甲,却没有兵刃,又有什么好怕的?而且就算是有战甲,也都是轻甲,比两铛铠稍微强那么一点,但是也很有限。主要还是为了让其他人看到骠骑军没有虐待这些曹军降将,安抚这些降兵的心,特意这么安排的。
『该死的,早知道就该一个个的都抓进大牢里面!』成赟嘟囔着,然后扬声叫道,『出来!都出来!』
将这些降将抓进大牢,显然不是什么好办法。
这只不过是成赟的马后炮而已。
早知道,早应该,早说过……
即便是荀谌已经和成赟他们说过一遍了,曹军降兵当中,大部分都是安分守己的,但是有少部分的人贼心不死,所以若是不管好歹一起处置了,反而是中了这些贼心不死的家伙的下怀。这些家伙就想要看到混乱和杀戮,就希望骠骑一直都处理不好降兵问题,然后将这些隐患播撒而开……
就像是前秦当年!
『该死的山东佬……』成赟忍不住骂道,『都他娘的滚出来!动作快点!』
可是在院里面的人影,依旧没有动。
成赟挥了挥手,顿时有骠骑兵卒拔出刀枪来,往里就冲。
院内的人影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了战刀,顿时和成赟带来的手下战做一团!
『好好!』成赟大叫道,『果然是你们!』
正常来说,这些降军是没有战刀的,而现在情况显然不是如此。
『上墙头!若再不束手,就射杀了他们!』
成赟指挥着,大声呼喝道。
同时,成赟心中也生出了疑虑来,『这些家伙的兵刃,是从何而来?』
骠骑兵卒很快就爬上了院子的围墙,然后开始用弓箭压制射杀这些反抗的曹军降兵。
曹军降兵的盔甲不全,被射中了不死即伤,而随着失去战斗力的曹军降兵数量增多,原本就没多少人的院内曹军降兵,在折损之后战斗力滚雪球下降得非常厉害,死伤惨重。
可是成赟的疑惑越来越多。
战斗没有经过多久,这些院内的曹军兵卒不是被杀死,就是受伤。
血腥味弥漫。
成赟踏步而进,然后皱眉看了片刻,旋即一巴掌将某个躺在地上的曹军降兵的头盔打掉,又是去查看另外一个曹军兵卒,『曹子烈在何处?说!尔等贼将在何处?』
受伤的曹军兵卒只是冷冷的看着成赟,然后呕出一口血来,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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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赟大声,『都掀开面罩看看!给我找出贼将来!』
『没有!』
『这个不是!』
『这里也没有!』
成赟听闻了兵卒回报,顿时大怒,旋即将缩在一旁的驿站站长一把揪住其衣襟,『曹子烈在何处?』
驿站站长也很是慌乱,『我,我我……我我我……不不知道啊……』
成赟一把将驿站站长推倒在地,『你是此地子之长!你说你不知道?!』
成赟也没空和驿站站长纠缠掰讲道理,掉头就往外走,『备马!快!前往曹贼之子之处!』
……
……
曹肇见到了曹休的时候,也很是惊讶。
曹休没有穿盔甲,只是一身的布衣,他没有和曹肇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速逃』!
曹肇很诧异。
他既是惊讶曹休为什么半夜时候会出现于这里,又不明白曹休为什么叫他逃离。
『速逃!明白么?!』
曹休没空和曹肇多说,他必须立刻和城外营寨之中的人汇合。
『啊?为……为什么?』
曹肇瞪圆了眼。
事态紧急,曹休没时间和曹肇解释什么,毕竟当下可不是什么谆谆教导,抑或是答疑解惑的好时候!
虽然曹休让心腹装扮成自己,但是能隐瞒多长时间,却不好说。
『速逃!即刻动身!』
曹休沉声说道。
曹肇茫然,『往,往哪逃?』
曹休顿时就有些觉得眼前发黑。
还往哪里逃?
曹休几乎将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周全了,也考虑过曹肇的未来。
曹休他不可能提前和曹肇说一些什么,主要担心曹肇嘴不严,不小心泄漏了出去。因为这不光是牵扯到了曹休一个人,还有曹操早期偷偷在河东以及平阳埋伏的人手!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曹休只能很隐晦的,试图以父子之间的默契来传递信息……
但是很明显,曹休失败了,曹肇和曹休之间的默契,显然没有曹休觉得那么好。
即便是到了当下,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曹休和曹肇之间的默契,依旧是没有。
曹休认为,正常来说,只要他往曹肇面前一站,还需要什么多解释?
甚至曹休连曹肇在孤峰山的那一段经历也考虑进去了,觉得他孩子有在孤峰山生活的经验,所以只要往东,就能进吕梁山地带,而只要混进了山中,就可以想办法回到山东去了!
曹休当年可是带着棺材一路往吴地而去,不也是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应该怎么走么?
而且那时候的曹休比曹肇年龄还小。
现在至少曹休不用,也不想要让曹肇也扶着棺材走!
就这么轻身而行,不知道比当年的曹休要容易了多少!
可是在曹肇心中,却不是这么觉得。
这战不是打完了么?
他姓曹不假,可是他的责任已经尽了啊!
为了大汉流血流汗,他也流了啊!
虽然不多,但是不能说没有!
关键是之前不是曹洪下令让曹肇来投降的么?
然后现在又要搞什么名堂?
还打啊,不要啦,好累啊!
没看到书友……咳咳,没看到大家都不想要打了么?
过点安生日子多好啊?
当然,曹肇选择性的忽略了一些事情,比如之前没有落于文字上的一些嘱咐。
也向曹休隐瞒了一些事情,比如在他院子里面的多出来小娇娘。
这要是就这么走了,这小娇娘岂不是……
曹休见曹肇迟疑,便是忍不住怒道:『若不速离,必有祸至!好歹是非,还不醒悟!速离!速离!』
曹休确实没有时间和曹肇耗,他说完了之后,便是立刻又离开了,从院落围墙上翻了出去。
在围墙之上,曹休最后看了曹肇一眼,似乎还有什么想说,但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消失在院落围墙之后。
曹肇愣愣的,半响没回过神来。
半夜冒出个爹来,然后让自己赶快跑路,这事情,曹肇怎么想都觉怎么不靠谱……
曹休基本上什么都考虑过了,但是唯独少考虑了一项。
曹休没考虑到自己的孩子曹肇,并不是那么心智坚定,并且愿意吃苦的人。
因为曹休和曹肇两代人,成长和生活的环境完全不一样,所以曹休能吃的苦,曹肇吃不下去,甚至还会觉得曹休怎么是那么傻?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曹休在考虑自己孩子的时候,有一些理想化和骨肉亲情在内的原因。虽然曹休平常的时候对于曹肇比较严厉,不苟言笑,但是实际上他如果完全不管曹肇,那么曹休大可以直接前往临时营寨那边,也不需要冒险特意来找曹肇。
比如能将孩子老婆踹下车,以便于自己逃命的那个家伙,想必就会嗤笑曹休不成大器。
曹肇有些浑浑噩噩的从院子里面往屋内走。
他还没有想好……
虽然他父亲曹休告诉他要『速』逃,但是也没说什么才是『速』不是么?
而且关键是曹肇没感受到在骠骑这里,有什么不好。
嗯,最开始的时候确实不怎么样,但是现在……
曹肇环视一圈。
单独的小院,虽然不大,但是也算是标致,不仅配备的仆从,还有暧被窝的娇娘……
这就全部丢下?
然后重新去过没吃没喝的苦日子?
曹肇很是犹豫。
而实际上,这种犹豫,已经展现出了曹肇的态度了。
……
……
曹休急急赶往城外临时营寨。
即便是曹休心中清楚,这一次的叛乱,不仅是仓促,而且参与的人必定不多,很有可能最终会以失败告终,但是曹休依旧决定要这么做。
此时此刻,曹休多多少少感悟到了曹操当年起兵时候的那种心情。
曹操当年起兵,是想着现在能当丞相么?
不是!
只是为了心中一口气!
曹休微微笑了笑,他现在也不想着将来如何,也只是为了心中一口气!
当年曹操是为了告诉董卓,并非天下人皆如那些朝堂昏官,碌碌无为,任其摆布!
而现在曹休也为了告诉斐潜,并非所有人山东人都会愿意遵从他的号令,拜在三色旗帜之下!
只要这乱事一起,斐潜必然就会宛如当年的董卓一般,不敢肆无忌惮的进军山东!
就算是斐潜行董卓当年的阳城之事,又能如何?
杀了一城之人,能杀一郡之人么?
杀了一郡之人,能杀一国之人么?
若是将一国之人都杀了,那还要这个天下做什么?
天下人就会任由其斩杀?
董卓最开始的时候,不也是一时之间权倾朝野,想要杀谁就能杀谁,无人胆敢抗其锋芒?
可是后来呢?
杀人只能解决提出问题的那个人,而永远无法解决真正的问题。
袁绍悬节于门,曹操弃官而走。
如今曹休同样也是『悬节弃官』!
就算是大多数的山东之人都愿意投降又能怎样?
就像是当年袁绍怒喝,『天下健者,岂惟董公!』
现在曹休也同样以言行来表示,『天下健者,岂惟骠骑!』
虽然可能会死,虽然可能失败,虽然最终也有可能是徒劳无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是说因此就躺在地上,等着老天爷来成全,而是就算是有一分的希望,也要尽十分的努力!
火焰在远处临时营寨之中升腾而起,喧嚣的声音滚滚在四野之中传播而开。
『将主!成了!我们成了!』
跟着曹休的最后一两名的护卫,指着那火光,欣喜的叫了出来。
曹休却不由自主的叫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