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滚滚而过,站在一旁作为旁观者,当然觉得大气磅礴,赏心悦目,但是如果刚巧不巧,不能成为旁观者,而是成为了当事人呢?
当看见时代的车轮滚滚,铺天盖地一般将要从头上压过去的时候,会做什么?
能做什么?
可能会有人设想着自己究竟要怎样的抗争,怎样的奋进,但是更多的时候,却只能发出一个细细的被碾碎的声音。
所有人都盯着时代的车轮,没人会在意车轮下面碾压的到底是什么……
阎志张大了嘴,发出了怒吼声,『杀啊!』
埋伏的曹军嚎叫着,在弓箭的掩护之下直接扑了上来。
此时此刻阎志也顾不得其他了,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声,脚下绝无半点迟疑,几步之间就已经越过当先的兵士,斜举着战刀冲向曹军兵卒。
就算是要撤退,也必须先将曹军这一波打下去,否则被曹军咬在屁股后面死命追砍,怕不是所有人都交代在此!
曹军的弓箭手依旧在射击,嗖嗖嗖嗖的羽箭破空声接连不断的响起,虽然说在黑暗之中火光晃动之下没有多少准头,但是依旧给阎志等人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有些兵卒哀嚎之中倒下。
虽然说曹军扔出了火把,但是火把的光亮照明并不大,并且火把贴在地面上燃烧,地面又是比较冰寒,也难以点燃地面杂物形成足够的强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地面上早些布置下的枯枝被引燃了,阎志等人就是一个个的活靶子!
因此,要么逃,要么进!
大多数的选择,都是逃……
阎志的不退反进,确实让夏侯有些意外。
大汉原先的兵卒并不擅长夜战,甚至了作为中央禁军的大汉北军,也基本上都是如此。一方面是营养跟不上,另外一方面是没有必要。
直至碰上了斐潜。
斐潜对于兵卒的理解,后勤的提升,战术的演化,无疑都是当下第一流的。虽然说曹操表面上都是哈哈哈一阵大笑,然后表示对于斐子渊的鄙视,但是实际上对于斐潜的兵事上的举措,是揣摩又揣摩,计算又计算。
因此怎能不防着夜袭?
夏侯的计划,原本有些阳谋的味道。
如果涉县不反应,那么就按照计划排干涉县护城河的水,然后运输火药到撤城墙下爆破。如果说涉县出兵破坏,那么就寻机击败之后尾随破城……
所以当阎志带着兵卒并未撤退而是选择硬拼的时候,也确实是让夏侯有点意外,他布置在外线的兵卒没能用得上。
阎志到是真没考虑那么多,他只是一时头脑发热。
阎志左脚用力踏地,手里引着战刀,一刀砍下右侧一名曹军的手臂,便是顺手把刀一抽,再猛的往前一送,随着一声怒吼,战刀的尖刃已然穿透另外一个曹军腹部的皮甲,噗地捅进了进去。
鲜血顿时从那名曹军兵卒的嘴里淌出来。曹军兵卒死死的抓住了阎志的战刀,即便是手指头都被刀口割断了也没有松开,两只眼睛突兀的鼓了起来,盯着阎志,然后才缓缓的倒了下去。
阎志也在喘息,但是他并不能休息。他进步侧身,一脚踹在一面皮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将那名持盾曹军踹了一个踉跄,歪去了另外一边,而阎志直接抢进,逼开两把战刀,横着一刀就划过一个躲避不及的曹军兵卒两当铠下方薄弱的肚腹上,锋锐的刀口划开了曹军兵卒的肚皮,热气腾腾的五脏肠肚带着鲜血立刻迸出来。
那曹军嘴里嗷地一声嚎,抛了手中的战刀就去捂破膛的肚子,怎么捂都捂不住,最终流出来的肠子不知道被谁踩中,便是在凄惨的哀嚎当中死去。
阎志很是勇猛,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涉县之中的兵卒,并不能各个都像是阎志一样。
等到阎志再杀了两三名曹军兵卒之后,便发现在他身后基本上没有什么其他的涉县兵卒跟得上来了。
曹军兵卒分成了两队,左右夹击,就像是一把把剪刀一样,将涉县的兵卒挡住,截杀。
而布置在远处的曹军也渐渐兜了上来,切断了阎志等人的退路。
『杀啊!』
阎志原本或许可以凭个人的武力,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但是他在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便是返身而回,去营救被曹军围困起来的涉县兵卒,但是也彻底的失去了逃生的希望。
随着涉县兵卒一个个的倒下,阎志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阎志一刀砍倒了一名曹军,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战刀咔在了骨缝上,还是因为已经久战脱力,使得阎志想要拔刀的时候根本拔不出来,就被一名曹军趁机一矛扎进了腹部。
阎志嗷的叫了一声,竟然一把将那名持矛的曹军扯到了身前,手无寸铁之下便是张口直接咬到了那名曹军的脖子上!
鲜血喷溅而出,而阎志就像是野兽一样,死死咬住不松口。
那名持矛曹军下意识的挣扎,但并没有能够挣开,片刻之后就瘫软了下来。
阎志带着一脸一身的血,恶狠狠的盯着围在他周边的曹军兵卒。
曹军兵卒被阎志的气势所摄,即便是见阎志孤身一人,又是被长矛穿透胸腹,可依旧不敢上前,直至等到阎志倒下之后,才迟疑着,用刀枪碰扎着,确定阎志真的是死了后,方大声的欢呼起来……
……
……
战场上,自持武勇又头脑发热的,除了真有一流本事的那几位,其他的基本就是死。
黑夜不会为了谁而停留,太阳也不会因为谁的死亡而迟缓,在第二天的清晨,一轮红日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爬上了山头。
曹军骑兵呼啸而来,将阎志等人的首级插在了长枪之上,在涉县城下巡回展示。
涉县守军认出了阎志等人,便是连忙慌乱的找到了梁岐。
梁岐正在吃饭,听到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一抖,整碗饭便是咣当一声都跌得一地!
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狼狈不狼狈了,梁岐急急奔上了城头,扒拉着城垛往下一看,便是倒吸一口凉气,瘫坐在城垛边上,就觉得脑袋之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神魂皆失。
梁岐如此,涉县城墙上的守军更是慌乱。
有阎志在的时候,梁岐其实没觉得阎志有多么了不起。
可是等真的见到了阎志身死,梁岐便像是丢了魂一样,既不懂的振奋军心,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排军务,平日里面耍嘴皮的头头是道,落到实处的时候就是一塌糊涂。
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
因为涉县之下的护城河还有积水,曹军也没有立刻攻城,而是大张旗鼓的在城下开挖沟渠排水,而远处依旧有曹军的骑兵虎视眈眈。
涉县城墙之上,梁岐束手无措。
曹军在毫无干涉的情况下,挖掘得很快,到了临近夜间的时候,就已经挖通了护城河,将护城河的水陆续的排走,不过等到排水的时候,天色也晚了,夏侯并没有下令连夜攻城,而是让人向城头上射了封劝降书……
劝降书很快的到了梁岐的手中。
梁岐看了,默默的什么都没有说,回到了家中。
涉县其实并不大,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田地。甚至可以说是山峦之间的一块仅有的交界地。梁岐从小到大都在这里,他虽然年轻的时候去过司隶,去过冀州,但是很快他又回到了涉县这里,因为这里才是他的根。
不知不觉当中,梁岐猛的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家门口。
梁岐的孩子便是迎了上来,拉扯着梁岐的袖子,『父亲大人,曹军退了么?』
梁岐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孩子的头,『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忧……你今天的书读了么?』
『读了!要我背给父亲大人听么?』孩子还小,虽然说知道一些世事,但依旧懵懂。
梁岐的夫人看出来梁岐的神色不对,连忙上前扯住孩子,『你父亲刚回来,需要休息……慎儿乖,别打搅你父亲……』
孩子点着头,很是乖巧的行了礼,然后跟着婢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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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大人呢?』梁岐问道,『可曾用餐食?』
梁岐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母亲大人也很担忧,吃是吃了一些,可没有吃多少……夫君,城外……城外还好么?』
梁岐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曹军今天多半不会攻城。』
『谢天谢地……』梁岐夫人缓了一口长气,但是很快意识到了梁岐话语隐含的意思,『夫君……那,那么……明天呢?』
梁岐呼出一口气,勉强的笑了笑,『明天之事,明天再说……我饿了……』
『哦,哦……』梁岐夫人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准备些吃食……』
怎么办?
上有老,下有小。
屈服投降么?
梁岐偷偷的从袖子里面摸出了那一份的劝降书……
投降了就有好日子?
简直是笑话。谁不清楚投降了之后,自己在涉县之中积攒下来的财产就成为了曹军的军需之物?若是敢说半个不字,说不得依旧是人头落地!
可是……
不投降,能守得住么?
梁岐心中没有底,甚至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援军不来,大概率是守不住的,而一旦失守,后果可能更可怕。
『夫君……夫君……』梁岐夫人端了一些饭食进来,轻声呼唤着。
梁岐依旧是呆呆的,忽然之间便是站起身来,『我有事情,出去一下……晚上,晚上就不必等某了……』
『夫君,这……这饭食……』
还没等梁岐夫人说出什么来,梁岐便是已经扯了在衣架子上的衣袍,然后一边披着一边往外走。
梁岐忽然想起来,阎志之前和他说过,城中有可能混进了曹军的奸细!
狗急了都能跳墙,更何况是人?
梁岐毕竟是在涉县之中生活了多年,当他下狠心要找出这些曹军奸细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能起一些作用的。梁岐急急的找到了城中的一些老者,由他们带着守军兵卒一个个街道的搜罗过去,逼迫着所有进入避难的百姓相互辨别,然后将那些没有人认得或是作保的一律都抓了起来。
在这个过程当中,当然也不免会有一些误伤,甚至有一些是被冤枉的,但是梁岐也确实抓到了几个,甚至有一两个曹军的奸细在抓捕的过程当中暴露出来。
梁岐没有让人当场将这些曹军奸细斩杀,而是将这些曹军奸细,包括那些怀疑是曹军奸细的人,全数都捆上了城头,然后对着城下的曹军喊话,让曹军停止进攻,否则他就杀了这些曹军奸细……
梁岐冲着城下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他希望曹军将领能够因此稍微迟疑一下,至少能够再拖延个两天,甚至是一天都好!
只可惜梁岐的举动,只是引来的曹军的嘲笑。
甚至连那些被捆绑在了城头的曹军奸细,也是咧开了被打掉了牙齿的嘴,混杂着鲜血和唾沫在嘲笑……
同情和怜悯,向来不是山东之人的主旋律.
同样战争也是丝毫没有人情可言。
当梁岐真正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无奈的坐在了城头。
之前无数读过的书在他脑海里面翻腾,那些春秋战国里面的战事一个个的浮现起来,也旋即破灭。
围魏救赵?
千里奔袭?
长平坑赵?
减兵减灶?
上驷对下驷?
二桃杀三士?
似乎每一个策略都很精彩,也似乎都很简单。
当梁岐还是年少的时候,他也常常设想着自己能够像是春秋战国的那些统帅一样,智谋百出,运筹帷幄,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谋略的人,或者说他的谋略永远就只能停留在嘴皮子上,当真正需要去做的时候,他就做不好了。
就像是他本以为抓来的这些曹军奸细能有用……
杀,不妥。
不杀,也不妥。
他根本就没有想好一个策略究竟要怎样施行,也不知道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他茫然的坐在涉县城头。
城头下的曹军根本没有停下来等候梁岐想出什么办法的意思。
涉县虽然说有护城河,有吊桥,该有的军事设施也不少,但是毕竟不能算是什么雄城。如今被曹军围困在其中,感觉就像是落入了蜘蛛网内的虫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命丧黄泉。
曹军如今挖了沟渠,将护城河的水排得七七八八,谁都清楚天明之后,曹军就会正式攻城。
还有什么办法?
诈降么?
不过若是……
在远处有些战马嘶鸣之声,梁岐的心如同沉到了冰窟当中一般。
梁岐哆嗦了一下。
即便是到了当下曹军依旧没有放松,哨探游骑放到了远处,张开了警戒,严防变故,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留给梁岐。
真就诈降了,曹军会中计么?
所以,只剩下坚守城池一法了?自己能顶替起阎志的作用,守护住涉县安危么?
梁岐没有信心。
不知不觉当中,夜色深沉。
梁岐站在城头上,死死的盯着远方。
曹军营地之中,篝火星星点点。
而且在曹军大营远处,大概是后勤营地之中,火光更是明亮,伐木的叮叮当当声在黑夜里面传递得很远很远,使得在涉县城墙上的梁岐都能依稀听闻。无他,定然是在连夜准备攻城器械,准备一举夺下城来!
冰寒的夜风,吹拂在梁岐的脸上,甚至吹出了一些刺痛的感觉。
梁岐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泪来。
一定是风吹的……
人是会死的。
早死晚死都会死。
梁岐不想死,不舍得死,他还有老母,还有妻子孩子,还有那么多的产业……
越是想到这些,梁岐就越发的没有决死一战的勇气。
当年袁绍强大的时候,梁岐二话没说就投降了袁绍,在袁绍手下挂了个官职,而等到了斐潜在北地强横起来,控制了太原上党之后,他也根本没有犹豫多久就投降了斐潜,也就保全了在涉县的职位……
所以,现在又要投降了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梁岐觉得这一次的投降,可能会和上一次不太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梁岐也说不上来,想不清楚。
时间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停下脚步。
梁岐在涉县城墙上枯坐了一夜。
什么办法都没能想出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很有能力,有财有人,拥有大半个涉县的产业,在这一片天地之中呼风唤雨,可是当下才算是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他不过是蹲在涉县的一只青蛙,仰望着四周山峦包围的井口,顶多只能是呱呱呱呱……
他后悔,后悔当年有人劝说他去长安的时候,他怀疑那人是想要骗他贱卖产业,所以他没有去。
他痛恨,痛恨自己为什么明明也读了那么多书,甚至在和旁人议论河山的时候也能讲个头头是道,可是真正需要用的时候,却一点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跟旁人抬杠的时候智慧百出,能挑出旁人的一百零一个错误,但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却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
次日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梁岐远远的眺望着,依旧没有能看到援军的身影,而曹军已经开始在城下列阵,战鼓声声笼罩在涉县上空的时候,便是哀叹一声,下令开城门,投降。
夏侯很谨慎,在城外先押住了梁岐,然后派人进了涉县之内控制了大小街道,接管了防御之后,才对梁岐露出了一丝笑意:『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涉县长梁氏,闻天子诏,迷途知返,举城相降,足可嘉许!特进关内侯,传檄告四方!』
梁岐瞪圆了眼,他忽然意识到,他之前觉得这一次投降可能会有的问题,究竟是出于何处了……
可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