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孔炤态度异常的强硬,又总览大权,这些知府在地方都是只手遮天,可在这里,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
在天启以前,大明的上下级渐渐的模糊,朋党势力横行,行为做事的标准是‘大义’,不管你官有多大,只要有一点瑕疵,就能纠结一帮人,上书弹劾,搞风搞雨。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为了清名也好,亦或者明哲保身也罢,被弹劾的,上到内阁辅臣,下到知府知县,都会明智的上书‘请辞’,态度坚决,毫不犹豫。
这也是大明官场朋党之风越演越烈的原因之一,没有权威,没有什么威望,一切都以个人私利为目标。
可是,现在不同了。
言官一系从制度上被消灭了,科道,都察院都成为历史,当今皇帝对结党深为厌恶,让天下百官都小心翼翼,不想被人抓住一丝把柄。
最重要的是,巡抚衙门现在有了更多的权力,比如任免他们——这才是直击要害!
一群人心底暗怒,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这里是巡抚衙门。
包括施邦曜在内的人,都被安排在了一间大班房内,笔墨纸砚伺候着。
曹卜善拿着笔,几次欲落笔都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朝廷的新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要‘抢劫’现在有钱有势的人,他们现在要是写了,回去就没办法见人了。
毕自康拿着手臂,眉头紧皱,心里越想越是恼火。
他也是堂堂进士出身,如今更是苏.州知府,将来入六部,进内阁都是预料中的事,为什么现在居然被逼着写这种东西!
施邦曜倒是很自如,近来也一直在研究,写的是从容潇洒,是早有腹稿。
“曹大人,方大人当真有权对我等罢官夺职吗?”一个知府,犹豫再三,还是话音不安的开口问道。
这个人一开口,其他都转头看向曹卜善。
这曹卜善的背景他们都有所耳闻,想必知道一些内情。
曹卜善皱眉,盯着眼前的白纸,神色晦涩不明。督政院现在还没有组建,按理说方孔炤是没有这样的权力,可若是真有内阁的授权,那就不同了。即便是他,也在方孔炤罢官的范围内。
毕自康见曹卜善不说话,阴沉着脸道:“方孔炤在南直隶肆意胡为,本官绝不会就此罢休,一定要连本弹劾!”
其他人心里都惴惴不安,毕自康这些都是后话,现在关键是方孔炤要干什么,现在将他们关在这里,绝对不是只是要看他们的态度。
现在整个南直隶都沸沸扬扬,从百姓,士绅,勋贵再到朝野官员,没几个安生,都被搅和的纷纷扰扰,不敢多踏一步。
王北承王老爷子近来紧闭大门,安安静静的在家读书。
王金宥日子不太好过,本就复出无望,巡抚衙门的告示一出,他的仕途算是彻底断绝了——连督政院的机会都没了!
“父亲。”王金宥神色平静,语气里却都是浓浓的不甘心。
他今年不过四十岁,正是仕途最好的时候,岂会愿意就这样排除在外!
王北承拿着一本书,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仿佛没有听到王金宥的话。
王金宥知道父亲在听,目光一直看着他,道“父亲,现在巡抚衙门几乎得罪了南直隶所有人,处处都被孤立,正是我们做事的时候,若是能让方孔炤无法坐正,推他下台,南直隶的事情,就还是我们说了算!朝廷也肯定会认识到南直隶不是他们一句话就能撼动,一定会有所改变……”
王北承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王金宥,苍老的脸上即便没有表情,还是给人一种厉色之感。
王金宥一见,神色越肯定的道:“父亲,方孔炤就一个人,只要我们内外施压,他一定会明白大势所趋,知道该怎么做!”
王北承轻叹一声,走回椅子上坐下,看着他道:“我一直让你沉下心,安安稳稳的读书,可你从来不听我的,好清名,整日高谈阔论,流连在秦淮河上,混那个所谓的‘才子’之名……”
王金宥一怔,道:“父亲,您以前不是也支持我这么做的吗?”
王北承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道:“如果是当今登基之前,你这些都无伤大雅,只是,你还看不清现实吗?当今皇帝锐意革新,谁反对都不会有好下场!如果我没有猜错,皇上早就到了应天,只是一直在观察,悄悄撒网,等着鱼都跳出来,现在差不多要收网了……”
王金宥脸色微变,失声道:“父亲,你说皇帝已经到了应天府?”
王北承端起茶杯,淡淡道:“皇上在河.南怎么可能这么仔细的把握南直隶的事情,看吧,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出手了,凡是参与反对‘新政’的,不管是那些盐商,还是朝野官员,亦或者为父这样的世家大族的族长,都逃不过……”
王金宥耳边已经有冷汗流出来,瑟瑟抖。他背地里搞风搞雨可以,要是被当今皇帝现了,那肯定是死路一条!
王金宥眼神急急闪烁,好一会儿口干舌燥的道“父亲,那那我我们怎么办?”
王北承抬起头,眼角跳了跳,放下茶杯,漠然道“那个龚鼎孳不是找过你吗,答应他,去做个百户,凡是他交代的,用十倍力气去做,如果做不到,为父会出面。”
王金宥脸色大变,道:“父亲,那龚鼎孳可是要我们支持‘新政’的,还是要与其他豪门望族作对,这这怎么可以这样……”
王北承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还是过去,守着几亩地就能安生享太平?记住我刚才的话,老老实实去做,如果你做不到,我就换别人,我王北承的儿子不止你一个!”
王金宥双眼大睁,嘴角抽了抽,这与他的想法完全不同,他的父亲无声无息的居然站到了朝廷的一边!
“父亲……”王金宥神色不甘,如果按照朝廷‘新政’推动下去,不止他们的钱粮受损,在仕途上也大有妨碍,对他们王家,甚至整个南直隶都是一个重大打击!
这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答应的!
王北承没有理会他,越的漠然道“今晚就去找他,还有,给周应秋写一份信,该怎么写你很清楚,写好给我看看再出去。”
王金宥一直没有什么勇气反抗父亲,紧拧着眉头,一脸的变幻,过了好半晌才咬牙点头,压着一肚子的不满走了。
王金宥一走,从侧门走出一个老者,弓腰驼背,比王北承还要苍老,看着王金宥的背影,轻声叹道“老爷,真的不跟二少爷说清楚吗?”
王北承脸上不掩失望,道“不用了,他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我让你找的人,都找了吗?”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道“已经找了,陈老尚书,赵阁老,李侍郎等凡是南直隶还在世在六部以上的老大人,我都已经去过信。冯家,沈家,杨家等南直隶大户,我也都让人送了信,几个公爷那边我亲自去过,他们都答应后天来应天。南直隶的几大盐商安分的盐商也都谈过,他们会上书巡抚衙门。”
王北承点点头,眼神闪烁一阵,道“应该差不多了,后天方孔炤就要落实督政院以及刑狱司,正好可以帮上忙。”
老者看着王金宥的背影消失,而后转向王北承,好一阵子才道:“老爷……您这么做,皇上真的会领情吗?”
王北承端起茶杯,脸色也晦暗起来。默然半晌,才道“不知道。”
老者有些会意的没有说话,陪着王北承沉默。
他跟着王北承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王北承如此模样。心里也明白,当今的皇帝给了他极大的压力,强硬的迫使他改变。
这种改变不止是王北承,还有他联络的大部分人——他们都看清了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