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栩看着施邦曜的背影,背起手,目光深邃。
曹化淳面色不动,心底却疑惑。
皇帝是一个目的性非常强的人,虽然表面的或许不是,可肯定还有隐藏其他的目的。但是这一次,皇帝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朱栩转过身,慢慢的在小路上走着。
施邦曜有才华,有能力,有家世,在应天府甚至南直隶都很有影响力,很多事情他做起来都会事半功倍。
其中,朱栩最在意的,就是科举。
对于科举,朱栩一直都希望用学院联考的方式取代,将年轻人都收进书院,以书院来嫁接他们的思想,实现思想革新。只是这种想法遇到的阻力太大,根本无法实现。刚才只是稍稍试探,施邦曜就表现出了‘守旧’的心态。
这些事情只能埋在心底,另找机会了。
没走多久,曹化淳上前,道“皇上,尚丰王,汤若望都在应天府,是否找几个机会召见?”
朱栩这才想起还有这两个人,稍作沉吟的道“这两人都等等,让老曹那边加紧准备,朕必须尽快南下。”
“是。”曹化淳应声。
朱栩出了贡院,直接来到了秦淮河河畔,对面就是一排排的青楼歌坊,虽然关着门,还是能感受到两日前的热闹。
朱栩看了眼,心里暗自可惜,他倒是很想看看秦淮河的繁华,沿着河边走回小楼,边走边问道“安南那边有什么消息?”
曹化淳上前一步,道:“多尔衮率骑兵两万,莫氏一万总共三万大军,携带火炮五十门,以‘安南篡逆,无视中国’为名,代莫氏讨伐郑氏,现在已经攻克归化,正继续南下,左良玉暂时按兵不动,不过已经动员了十万大军,枕戈待旦……”
朱栩闻言不由得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安南现在是四分五裂,割据混战,这历史还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宣宗从安南撤军,安南成立黎朝,可没多久就被莫朝取代,然后黎朝反正回来,随后几个权臣就将安南给瓜分了。
主要有三个势力,依靠明朝的莫氏,人口不足十万,兵力也就一万人,老弱残兵,不堪一击。
接着的是郑氏,人口约有两百万,兵力十万,多年混战,虽然兵锋不错,可惜民不聊生,艰难维持。
再南方的就是阮氏,人口一百多万,兵力差不多十万,与郑氏分庭抗礼。
最南方,就是占城,华芙等一些小国,小割据,弱不禁风。
这样一个国家,面对大明强大的意志,根本不会是对手!
就在去年,阮氏,郑氏还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现在处于休养生息的恢复阶段。
朱栩心里转悠着,突然道“听说,阮氏与红毛人走的比较近,拥有不少火炮?”
曹化淳道“是,锦衣卫的奏报,阮氏在与郑氏的交界处建立堡垒,处处布置火炮,防卫相当严密,堪与我朝长城相比。”
朱栩忍不住的又笑了声,那点小国家,怎么可能建的了真正的长城,无非就是想要一道墙将自己圈起来,舒舒服服的做山大王。
想要征服安南,显然不能只从一个方向进攻,还是需要水路并进!
朱栩慢慢的走着,默默的思索。
多尔衮目前还是在试探性进攻,观察郑氏的作战方式以及潜力。不管是多尔衮还是明朝,都不希望损兵折将,更不能冒进,开头如果就出现败事,将极其影响军心。
只是,海军目前还要应对荷.兰人,并不能分心。
“红毛人有什么动静?”朱栩看着在眼前的酒楼,神色淡淡的道。
曹化淳思索一番,道“海军那边还没有更新的奏报,不过福.建巡抚邹维琏上书,言称有不明船只时常闯入澎.湖一带,意图不明。”
朱栩眯了眯眼,嘴角微微勾起。如果荷.兰人打的是先占澎湖,然后再侵占台湾,那就更好玩了!
折扇猛的一合,朱栩道“传旨给熊文灿,唐王,命他们认真备战,不得懈怠,有机会,尽可能的全歼红毛人,如果不能,一定要最大力度的重创红毛人!”
“遵旨。”曹化淳微微躬身。
门前海兰珠一身轻粉长裙,随风轻摆,静静的看着朱栩。
朱栩笑了声,上前走回酒楼,一脸的轻松写意。
不管是荷.兰人,还是安南人,朱栩都不放在心上,在东亚,甚至整个世界,他都不觉得有哪个国家能战胜大明!
俄罗.斯也好,奥斯曼也好,神圣罗.马也罢,不管是陆上,还是海上!
施邦曜回了应天府衙,查看今天的事情。
一个府丞站在他桌子前面,神色不太好看的道:“大人,刚刚巡抚衙门派人来传话,要您明天下午去巡抚衙门开会,方大人新官上任,怕是要点火了。”
施邦曜仿佛没有听到,看了一会儿文书,抬头看向他道:“今天那些盐商又闹事了?还抢劫了惠字头的商会?”
府丞一怔,随即道:“大人,关于那些商会的事情,您不是都让我们‘不管不问’吗?”
施邦曜顿时眉头一皱,如果是以前他还可以,皇帝刚刚亲自召见他敲打了,哪里还能视若无睹
“盐商……”
施邦曜看着手里的一道文书,眼神微微闪烁。
这盐商在江南也是一股大势力,在天启年间甚至能影响朝廷的盐政,可见底蕴,现在一个个也都是身家丰厚,背景复杂,一旦得罪了就不知道会引来多少饿狼。
想到这里,施邦曜突然不自觉的低语道“莫非,皇上就是这个意思?引出一些人用来立威?杀鸡儆猴?”
府丞没听清楚,上前道“大人?”
施邦曜立刻抬头,沉声道:“方大人锐意革新,与朝廷,皇上一致,力推‘景正新政’。为‘中兴大明’呕心沥血!本官也是如此,在应天府地界,任何不尊朝廷政令,抗拒皇帝旨意,违反应天府法纪,给各地父老抹黑,本官决不答应!”
府丞顿时楞了,睁大双眼的看着施邦曜。
这位施大人的态度转变的太快,昨天还说要再看看,等新巡抚上任再说,这会儿就‘与朝廷,皇上一致’了?
施邦曜不理会他,直接道“你将朝廷的新政内容印出来,分给六品以上的所有官员,必须仔细研读,推敲,每个人都要写一份心得,若是谁不写,写的不好,就让他们将辞呈一并递上来!”
府丞更惊了,这施大人的话语颇有些‘杀气腾腾’。
府丞从里面嗅出了一丝味道,加上方孔邵刚刚接管巡抚衙门,猛的一抬手,沉声道:“是,下官这就去准备!”
他刚要走,施邦曜又道:“你先研究一番刑狱司,将刑部以及巡抚衙门的报纸都找出来,细细研读,先从刑狱司开始。还有,替我约见应天府都尉,本官要动用府兵。”
这府兵非同小可,一般情况下知府是没有权力调动的,府丞的脸色微变,道:“大人,可是要做什么?”
府兵一般都是安境保民,可应天府向来太平,有什么事情府衙的人手做不到,要调用府兵?
施邦曜摆手,道:“有备无患,你去做吧。”
府丞惊疑不定,只得道:“是。”
府丞走了,施邦曜顺手拿过一道文书,提笔就写下了七个字:平盗平匪平不法。
然后是简约的几句话,言简意赅的,就是要在应天府境界内扫清一切不法分子,重点是匪盗。
在施邦曜做着准备的时候,方孔邵也在酝酿着。
他先是整顿了巡抚衙门,确保政令畅通,而后有信给苏.州,扬.州等知府,要他们明日到应天府来开会。
同时又不断张贴告示,誓言完成的‘新政’,任何人不得阻碍。
不管是江.苏巡抚衙门,还是应天府衙门,都表现出了咄咄逼人,甚至是磨刀霍霍的声音,这让整个应天府都为之一颤。
应天府以及整个江.苏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巡抚衙门,应天府都蓄势待,显然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朝廷这次‘新政’的目标有很多,笼括起来就是中低层官吏,士绅,所以这波人也是最激动。
现在整个南直隶最有影响力,分量最重的‘士绅’就是那位王老大人了。
月黑,微风,秦淮河上波光粼粼,脂粉气浓而不散,随风飘荡。
王家的客堂内,这会儿坐满了人,吵吵嚷嚷,无休无止。
王老大人全名叫做王北承,今年七十二,面上是厚厚的皱纹,微闭着眼,弓着腰,老态龙钟的拄着拐杖,轻轻摇晃,仿佛就是风烛残年,随时都要踏进棺材。
“你们看看昨天的报纸,说什么,我大明百分之九十的田亩不交税,这不是胡说吗?”
“是啊,谁说不交税?我哪年都没少给知府衙门银子……”
“还说皇室之所以不再封王,是因为无地可封,大明有那么多地,那些王爷才几个人,这么就没地了?”
“这这,还说什么太祖祖制,太祖祖制是有待士人,他们怎么不写……”
“还要我们将田亩,人口上报,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想要抄我们家不成!?”
“不交!我已经告诉他们了,要田亩名册没有,要命一百二十条!”
“对,我也不交,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办!”
“老大人,你也说句话吧?你们王家田亩不少,总不至于都乖乖交上去吧?”
“是啊,朝廷是要收回所有的地,咱们不能妥协,南直隶可不是北直隶,不能任由他们乱来!”
“对,我就不信他们还真敢抄了我们所有人的家!”
“跟朝廷,跟皇帝拼了!”
“拼了!”
一群人义愤填膺,大喊大叫,拼命的鼓舞士气。
朱栩在山.东与陈子龙,冒辟疆等人的一席话早就传遍了江南,这会儿都在担心,想要抱成团,对抗朝廷,对抗朱栩。
当然,他们需要一个领头的,不能冲在最前面。
王北承双手握着拐杖,头磕在上面,一群人在屋里好似要将屋脊掀开,他始终都无动于衷,好似完全听不见一般。
过了好一阵子,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这才看了众人一眼,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凑近王北承,低声道:“老大人……”
王北承缓缓抬头,睁开眼,睡眼朦胧的道:‘嗯……该睡觉了啊,那就睡觉吧……’
他说着就颤巍巍站起来,两个婢女连忙走过来,扶着他向里面走去。
“老大人,老大人,说句话啊……”
“是啊老大人,我们都指望您了,总得给句话啊……”
“老大人老大人,您就不要装糊涂了……”
“老大人,您要是不给个准话,我们可就不走了……”
“对对,不走了……”
一群人顿时又叫了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逼着王北承给他们出头。
王北承颤巍巍的进了里间,顿时挣脱婢女,住着拐杖,在软塌上坐下来,浑浊的双眼全是精光,神色沉着,静静的看着黑漆漆的门外。
灯光摇曳,一个中年人走进来,先是行礼,而后才道:“父亲。”
王北承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说。”
这个中年人原本是国子监监生,只是国子监被并入皇家两院,他因为考核不过,最终被赶回乡,他的女儿嫁给了周应秋的三儿子,于是王家与周家接亲,这位也忙着东山再起。
王金宥看着父亲,脸色淡然道:“父亲,真的不说句话吗?”
王北承对这个儿子内心是失望的,本以为捐了一个监生,日后前途远大,却没有想到连个寻常考核都没过,被免了一切赶回家。
王北承面无表情,道“你要为父说什么?”
王金宥道:“父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之所以在山.东说那些话,无非就是漫天要价,好让我们落地还钱,您若是开口说句话,皇上有了台阶,自然顺坡下驴,南直隶的事情水到渠成,您的威望必然如日中天,我们王家定然能东山再起,大哥说不得就能入六部,成为内阁辅臣……”
王金宥排行老三,他大哥现在是山.西左参议,再熬个几年资历,就能入六部做侍郎了。
王北承冷笑一声,看着他道:“你能想到,为父会想不到?其他人会想不到吗?等着看戏的,不知凡几!”
王金宥一愣,这一点他还真没有想到,不过还是梗着脖子道:“父亲,他们即便想到又如何,谁有资格站出来说话?还不是父亲?父亲,不能再等了,如果给其他人抓到第一的机会,您在说话也没有什么作用……”
王北承对这个儿子越的失望,深吸一口气,头磕拐杖上,道:“皇上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他在山.东放出的口风,到底是要我们还价,还是加价?为父这个时候冒头,那就是告诉皇上,我们王家才是南直隶最大的家族,想要‘新政’就要对付我们王家,你说,为父要不要跳出去……”
王金宥一怔,半晌才呐呐道:“父亲,皇上不会吧?还有,我们家可与周大人是姻亲,皇上终归要看在周大人的面子上给我们王家三分薄面吧……”
王北承没好气的冷哼一声,懒得再说。
王金宥更不敢说,只陪站在一旁,神色有些变幻。
过了不知道多久,王北承抬头看向他道:“巡抚衙门的督政院,你去自荐一个督正使,副督正之类的,方孔邵不开口,你不得去碰,还有,日后不管朝廷,巡抚衙门有什么政务,你一定要第一个冲在最前面,不能有丝毫犹豫……”
王金宥对这些都觉得无所谓,别人想进督政院要打破头,但他们王家不用,会有人主动上门邀请,他更在意的,是能不能让王家出头,他借此机会复出。
虽然心有不甘,他也明白他父亲的决定是反抗不了的,只得闷闷的点头应声。
就在王家父子对话之间,钱谦益正看着朱栩给他送的那份名单愁。
这份名单有一千多人,都是近年将要应试,复试的士子,如果一口气要将这些人都扫除在外,那影响肯定无比巨大!
可另一面,如果不禁,那朝廷的‘新政’决心就会受到质疑,各项政策都将大打折扣。
顾炎武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个桌子,正在破一道题,题目是: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
破题在立意,顾炎武已经换了几个立意,始终都不满意,总觉得差了些什么,抓耳挠腮的没有察觉到钱谦益的烦恼。
半晌,钱谦益轻叹口气,放下笔,站在门前,望了眼星光寂寥的夜色,低头就看到了对岸。
秦淮河畔,官营的教坊依旧载歌载舞,大红灯笼高高挂,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好一会儿,他摇了摇头,他不是普通士子,也不是那些在野的老头,他有抱负,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转身又坐到椅子前。
朱栩现在的日子是夜里挑灯,红袖添香。
披着单衣依靠在床上,手里是江.苏的报纸,一片匿名的‘经济文章’。
这道文章写的很有见地,对南直隶的分析也很是深刻,至少比朱栩看到的多,因此他看的是津津有味,再三的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