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陌在伙计的带领下,出了院子,只往东边拐了几步,就到了另一处院落。伙计说的那位“湘王府的小少爷”,就在这里。
这处院落比赵陌订的那一个要小上一半,原是同样大小的一个院落,用墙隔成了两间,分成了两处小院,预备客人数量少些的时候使,当然,价钱也会相对便宜不少。但论院中房屋装璜摆设,用具排场,那绝对是分毫不差的,一样的富贵体面,客人所受到的待遇,也是一样的周到万全。因此,也时常有富贵的客人专门喜欢要这样一处小院,只跟三五好友小聚,既清幽,又干净。院子后头还通向后夹道,可以直出饭庄后门。若是熟客,连饭庄前头大堂都不必经过,直接就能从后门出入院子,神不知鬼不觉,足以避人耳目。
赵陌进了院子,伙计却在门外就退下了。院子里有侍候的人,沉默着关上了院门。赵陌冲那人笑了一笑,便提着衣襟,抬脚走进屋中。
屋中早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桌旁等着了,桌面上摆了一圈的酒菜,那少年正托腮等得有些不耐烦呢,见赵陌进屋,就立刻跳了起来:“真慢!我等你半天了!再不来,这菜都要冷了,还吃什么?!”
赵陌笑着在他对面坐下:“酒菜是你的,我不过是过来坐坐,与你说几句话,吃饭还是回去我那边院子吃去。我今日是与朋友家人一同出来的,有女眷在,不好失礼丢下他们。”
少年挑挑眉:“哟?哪位朋友?还有女眷?陌哥儿,你不老实!”
赵陌白了他一眼:“少说废话!我在这里顶多待上两刻钟,有话赶紧说。”
少年撇嘴:“赶得这样急,偏你要装作跟我偶遇的模样来骗人。倘若你我是正正经经约了见面吃酒,又何必如此匆忙?本就不是外人,你我兄弟,也素来交好,怕什么叫别人知道我们见过面?”
赵陌哂道:“你这几年是不是花天酒地多了,让酒浸透了脑子,变得糊涂起来?你我见面,也要看是什么时候!京城里与你交好的宗室子弟也多,我明面上可没跟你有多少来往,偏在这时候与你约了见面,你这是生怕你家里人不疑你?还有旁人不疑你?只要有人疑了你,岂有不打草惊蛇的?我还指望着你给我多打听些有用的消息去呢。倘若你废了,我要上哪儿哭去?”
少年笑骂道:“滚蛋!就算你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也别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呀。一场兄弟,又有交情,这几年也是一块儿做生意的,你非要把你和我的交情说得象是一场交易般,有什么趣?”他喝了一杯酒,又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才继续道,“你先前想打听的那人,我已经查清楚了,确实是你想的那个没错。这位小叔也是个爱折腾的,没事装什么小厮跑到京城来,真是生怕自己的爵位太稳当了。他既然不稀罕做个郡王,怎么就不能把位子让给别人坐呢?我绝不会嫌弃广昌不好,虽说远了些,但好歹比你的肃宁县要大得多呢。”
赵陌忙问:“确认是他了么?你是找谁去认的?”
少年道:“我自己就见过他,虽说是小时候的事了,但好歹也是在一起玩耍过几日的。我怕自己记得不清楚,还将王府里管着门房的老仆寻了个借口叫出来,塞了他银子,特地带他去认人。当年晋王伯三天两头来我们王府寻祖父说话,常常把两个小儿子带过来,那老仆守着门房,每次都能见着人,他记性又好,一眼就认出来了。其实广昌王的模样跟小时候差不多,就是脸长开了些,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是谁。”
“你带着人去认过他的脸?”赵陌有些担心,“可曾被他看见了?不会打草惊蛇吧?”
少年笑笑:“不会,我当时穿戴得平常,老仆也是寻常奴仆的打扮。虽说我认得广昌王,可广昌王却未必认得我。他小时候就是个极高傲的性子,眼里没人,分明只是侧妃所出,却仗着晋王宠他,就不把我们几个庶出的堂兄弟看在眼里。我那嫡长兄倒是元配嫡出,因为生母死了,父亲又续了弦,他在家里处境不大妙,广昌王便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肯跟继母的儿子说话。他那样的人,天生一对势利眼,哪里还记得我是谁?只怕他当初就没记住我是谁!”
赵陌轻哼:“你虽是庶出,你父亲却是湘王的嫡子,论身份尊贵,也没比广昌王差多少。他看不上你,那是他有眼无珠。他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京中又有几个人认得他?宗室里又有几个人看得起他?他只能鬼鬼祟祟地乔装改扮才能走在京城大街上,哪里及得上你赵卭交游广阔,在宗室里人缘最好,又素来有能干的名声?他现有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你手里,你随时都能叫他倒个大霉,他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轻视于你?”
少年赵卭低低地笑道:“你说得我都心动了,可别是想拿我当枪使,叫我去告了他吧?不成,我祖父湘王当年跟他老子晋王情份很深,广昌王再不好,也是晋王的种。若叫祖父知道我告了广昌王的黑状,说不定要打断我的腿。不过,你这主意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当年他年幼不懂事时,在京城也是有过仇家的。还有从前跟晋王不大和睦的人,我只需要悄悄儿递个信过去,叫那些人去宁化王宅子门口堵人,还怕揭不破他的皮么?我也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岂不干净?”
赵陌轻笑:“果然干净。”
两人共同举杯示意,然后便各自干了这杯酒,算是达成了共识。
赵陌又问赵卭:“你的人可打听到了,宁化王上京,除了给几个儿子上玉牒,还有什么打算么?照理说,他也不是个糊涂人,怎的会容许兄弟冒险,不奉诏进京呢?倘若是真个想进京走一趟,直接上折子求皇上就是了。他们兄弟也有十年不曾进京,又是一向与皇上亲厚的晋王之子,便是上了折子,皇上多半也是会批的,何苦冒这样大的风险?会不会广昌王进京,另有内情?”
赵卭若有所思:“我是不清楚有什么内情的。但听各府的风声,宁化王夫妻带着孩子上京,虽说出门出得勤了些,但大体上不是进宫,就是往各家王府、公主府去,又或是去拜访几家勋贵或重臣,也不算出了格。毕竟他是晋王之子,又多年不曾进京。倒是有人嘀咕过,说他儿女双全,年纪轻轻就有了那么多孩子,又得了郡王爵位,一家子和和乐乐地过日子,何苦还要在他哥哥心上扎刀?大约是说他总是拿自己的孩子在他那个嫡长兄赵碤面前显摆的意思。他嫂子,就是那个王家的三姑奶奶,曾经问过他能不能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嫡长兄,其实就是看中了他那个还不满周岁的嫡次子。谁知宁化王一口回绝了,还说庶子可以考虑,嫡子就算了。虽说是人之常情,但他完全可以委婉些的。如今这般不客气,倒有些得志猖狂的意味了。”
赵陌微微一笑:“这话倒是真的,我父亲如今跟碤叔颇为交好,时常跟我说些他们家里的事。碤叔好象确实有意从兄弟那里过继一个男孩,但宁化王肯不肯答应,我就不清楚了。”
赵卭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当然不可能答应!若是兄弟情份深,过继也就过继了,可他们兄弟两个分明是仇人呢!孩子过继过去,又能得什么好?别说嫡子了,换了是我,连庶子都舍不得!那不是白白叫孩子受罪么?”
赵陌心道,世上可不是人人都如你赵卭一般,愿意做个好父亲的。想到自己的际遇,他觉得心里有点堵,便喝了口酒,改换了话题:“广昌王进京后,可有什么古怪的举动?比如私下密会什么人之类的?”
赵卭摇头:“没现他有什么古怪的举动。他平日里一旦出府,就常常作小厮打扮,虽说那气势、气度,看着就不象下人,但他自个儿玩得挺开心的。哦,对了,他似乎时常往羊尾巴胡同那边去,三天两头地去,有几天几乎是天天过去的。也不做什么,就是在胡同里转来转去,来来回回地走动,象是在找人似的。”
赵陌一凛:“羊尾巴胡同?我记得那一片有几户人家……”
赵卭点头:“镇西侯府和柱国将军马家都在那条胡同里,哦,对了,云帅的府第就在附近的兵马司胡同,离得也不远。”
赵陌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问:“前日宫宴,你也去了吧?还没到宴罢的时辰呢,忽然有消息来说太后身体不适,慈宁宫那边的宴会提前结束了。皇上担心太后身体,带着我们许多人特地过去探望。可太后当时除了有几分倦意以外,并不见有何不适之处,即使有些头疼脑热的,也没到中断宴会的地步。你生母乃是涂家家生子,你也时常与涂家人往来的,可收到过什么风声?”
赵卭听得就笑了:“这事儿你问我,算是问对了人!换了别个,还未必真的知道原因呢。”说罢他就凑近了赵陌,声量压得老低,“那日宫宴提前结束,其实并不是太后身体真的不适,而是蜀王世子送进慈宁宫里的那位小妹妹,不知为什么,忽然从高处摔下来,受了不轻的伤。太后闻讯赶过去一看,心疼得不得了,又生气宫人不经心,叫小妹妹受了伤,便命人查问是谁疏忽职守。太后担心孩子,留在她身边照顾,自然就顾不上外头的宫宴了。但罢宴肯定要有个理由,太后总不能实话实说吧?蜀王世子毕竟是罪人,他的女儿养育宫中,原是皇上开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一旦摆到台面上来,绝对说过不去。本朝御史可不是吃干饭的。因此,太后就借口自己身体不适,躲起了懒,谁知道会闹得这样大,连皇上都惊动了?”
赵陌挑了挑眉,万万没想到宫宴草草结束,居然跟慈宁宫里住着的那位蜀王府小堂妹有关系。可是,她好好的怎么会从高处摔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