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柏送祭田的事还算顺利。他让周祥年在松江府城周边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买了一百亩中等良田,算来也有上千两银子了。这份契书直接交到了叶秀才手上,对方稍加推托几句,也就收下了。
叶家老堂舅得知后,本来是生气地要求儿子把田契给退回去的,说他不肯接受嗟来之食,叶家的祭田没理由叫外姓人来置办。但他一家子儿孙都跪到他面前哭求了。
大家都知道家中那几十亩地只是勉强糊口,但小一辈的孙子们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家里没点闲钱去办聘礼办喜事不说,娶了妻子回来再生儿孙,那几十亩地就真的养不活全家人了。况且以叶家如今的境况,也娶不到什么体面人家的女儿,老爷子还不许商家女入门,挑媳妇选是同样的读书有功名的人家,次选是殷实的庄户人家或中小地主。然而这两等人物都未必看得上叶家,所以进门最多的,就是寻常农户家的女儿,没什么陪嫁,只胜在还有些纺纱织布刺绣的手艺,可以帮着糊口罢了。如今叶家是越来越象个农家门户,只因为还有秀才与童生,勉强称得上耕读传家。到了这一步,老爷子还把送上门的一百亩地往外推,是存心要让子孙后代饿死不成?!
秦柏虽是外姓人,却是正经叶家姑奶奶的嫡亲儿子,算是叶家外孙、外甥。做外甥的孝敬舅舅家几亩田地,又有什么关系?他身上毕竟也流着叶家的血呀!
叶家儿孙们跪了一地,又哭又求,还有几个儿媳、孙媳甚至不管不顾了,哭着喊着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要丈夫给自己写休书,她们情愿带着年幼的儿女回娘家去过活。好歹有手艺傍身,在松江这地方,女子只要会纺纱织布,怎么也能养活自己,强似留在夫家苦熬,养活了一大家子,还吃不饱,穿不暖,儿子天天要挨老爷子的藤条,被逼着读书,女儿小小年纪就开始学纺纱织布,挣钱养家,长大了却连副像样的嫁妆都备不出来,又因为老爷子挑剔姻亲门第,大老年纪了女儿都没能嫁出去……
叶家闹成一团,送田契上门的秦柏都坐立不安了,差点儿要转身逃跑。说实话,这种场面他也没经历过呀……
幸好叶老堂舅虽说迂了一点,但并不是真的冷酷无情。对自家儿孙他可以打可以骂,对儿媳妇孙媳妇,他却要宽容许多的。倒不是他心疼这些媳妇们,怜她们支撑家计不易,而是觉得自己堂堂读书人,不好与妇人一般计较,平日里连多说两句话,都要守规矩呢。看着儿媳妇孙媳妇们这一副嚎啕大哭,恨不得扑上来抱他腿的架势,他没多久就怂了,只在嘴里嘀咕了几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便背过手,钻进了茅草屋顶黄泥墙的书房中。
秦柏的田契,就这么顺利送了出去。
有了这份产业,再有几个掌柜、伙计们帮忙盯着,提防叶家忽变故,能及时伸出援手,秦柏也就放心了。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还托了叶秀才这个表弟:“表弟已将我舅舅后来搬迁的地址告诉我了,我这就打人送信去。只是那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消息,我也拿不准他们会不会又迁到了别处。表弟这里若有新消息,只管写信告诉我。若是觉得京中侯府太远,江宁县秦庄上住的是我家族人,你往那边送信去,送去宗房秦克良或四房秦克文手上均可。这两个侄儿素来与我亲厚,得了信定会尽快报给我知道的。我还有个庶出的长孙,要在族中读几年书,有家人跟着侍候。只是这孙子年纪还小,我怕他误事,因此才转托了族人。”
叶秀才一口答应下来:“秦表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表哥也不必太过担忧了。我们这一支迁出来的时候,虽然我年纪还小,但也记得老家族人日子过得并不差,族人们聚居一处,十分热闹,吃的有鱼有肉,穿的也是绫罗绸缎。我们家是因为老一辈犯了过错,羞于再与族人们相见,才连累了一大家子往外迁。其实族里早就消了气,一直劝我们回去呢。是父亲脾气执拗,不肯答应,非要家里出了举人或进士,光宗耀祖了才肯回去。我们这些做儿孙的,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只可惜我一把年纪了,天资有限,迟迟未能让父亲如愿,心里也惭愧得很。”
“哦?”秦柏抿了抿唇,“表弟可有写好的文章?能否给我看一看?”
叶秀才眼中一亮,他等这句话等好久了!他儿子与秦柏身边的随从搭话,可是打听过秦柏在西北时做了二十多年的教书先生,教出了好几个举人、进士呢,论学问怎么也比他一个秀才强呀!
于是秦柏没走成,又在叶家院子里坐下了。叶秀才送了自己几篇最得意的文章来,还多留了个心眼,把儿孙里头最机灵聪明的几个孩子也一并带上了,叫他们做斟茶倒水的活计,献献殷勤。
秦柏略翻了翻他的文章,心里就有数了。这位表弟确实是天资有限,能考中秀才,已经很幸运,以他的年纪,再用功几年,顶多也就是在乡试中挂榜尾罢了,不可能再往上走。不过举人功名对秦柏而言不算什么,却足以让堂舅这一支回归族中,所以总比没有强。
秦柏略指点了叶秀才几句,挑出他文章中最大的不足之处,推荐了几本书让他看,然后才道:“闭门造车终究难有进益。我在秦庄设了族学,请了几位有才名的先生来教书,学生大都是秦氏族中子弟,也有姻亲家的子弟,或是附近人家来附读的,当中亦有秀才、童生。表弟若是不嫌弃,不妨也过去附馆,有先生指正,有同窗交流,总比你一个人在家闷头读书强些。”
他又看了看几个小辈:“家中若有孩子天资不错,带着一起去用几年功,也能有所进益。倘若能再出一个秀才,堂舅家中也能轻松许多。我会跟族里打招呼,你们的束脩,我们这一房出了便是。”
叶秀才感动不已,差点儿就要给他跪下了。一家子儿孙得了消息,也赶过来哭着道谢。大家都不容易啊,因为家中清苦,连出门求学的钱都没有,也没办法请先生,或是进学堂,儿子一辈是叶老堂舅教的,孙子一辈又是儿子一辈教的。叶老堂舅自身也没个秀才功名,不过是从小儿在族里学堂读过几年书而已,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能出一个秀才,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如今秦柏一来,连师资问题都替他们解决了,叫他们如何不感激?
最后连老堂舅都从书房里出来了,握着手给秦柏送行,让他有空就过来看看,没空也不必辛苦走这一趟,每年有一两封书信叫他知道外甥在京中安好就行了,还问秦柏家里人好,让秦柏多保养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了,云云。
秦柏这一天回到家的时候,心情总算愉快了,脸上还带着笑呢。
秦含真问得他这一日的收获,心中都有些无语了。叶家怎么可能会不感激呢?自家祖父又送田又送入学名额,可是帮了叶家大忙呢。只是叶家舅太爷也太迂了些,原来他不肯回蜀中还有这么一场官司在。他是硬撑着要给祖上争一口气,却苦了儿孙们。若还是在族里,叶家好歹也是书香传家,不至于连儿孙想读书,都没处找先生去。
不过,秦柏既然乐意帮他们家,千把两银子花了就花了。最重要的是,秦柏从叶家人处得到了叶氏太夫人的亲兄弟与族人后来迁居的住址,他终于有机会与亲舅一家联系上了!
前来松江一行的目的已经达成,秦柏便打算离开了。船队那边传来了消息,他们已经抵达了嘉兴码头,只等着秦柏等人前去会合了。
秦含真得知出的日子,立刻就让青杏带人去买了几床棉布面的被褥,布置了一辆马车,还备下了小桌子、茶具、点心、手炉脚炉等物品。等到大家坐车出那一日,不等黄清芳开口邀请,就先把她请到了自己的这辆马车上来,总算把黄家马车太颠簸,给她带来困扰的问题给解决了。这一路走得还算安逸,虽然寒冷颠簸是免不了的,总比去松江那一路要舒服点儿。
就连黄清芳也笑着打趣她,说她会享受呢。
秦含真笑道:“人生在世,有条件,当然要让自己过得舒服自在点儿。明明能过得更好,却硬要去吃苦头,那不是太傻了吗?我小时候也养得挺糙的,但大病一场后,出门坐个马车都要呕吐半天,十来里的路能走大半日,过后还要躺在床上再歇半日。自那以后,我就醒悟了。出门在外,虽然不比在家里,但是能让自己舒服一点儿,总比让自己难受要强,连赶路的效率都能提高许多呢。”
黄清芳听得抿嘴直笑:“这话说得不错。看来我也不能活得太糙了,该对自己更好一点呢。横竖家里也不缺这点银子,只缺了一个念头罢了。”
秦含真与她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笑出了声。前头牛氏与黄晋成夫人在马车里听到了,还打人来问:“姑娘们说什么笑话呢?前头夫人们都听见了,十分好奇。”
秦含真与黄清芳又笑了,后者对她的丫头说笑话:“我们在盘算着,怎么花家里的钱呢,算盘打得可响了!”
丫头听得一头雾水:“姑娘是在说笑么?”
黄清芳这回连掩口的帕子都顾不上,直接就在车里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