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赵碤家中这些内情传到吴少英的耳朵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日。
他一直命人盯紧了赵碤的宅子,因此才能在大夫回医馆查医书的时候,及时迅速地插一只脚进去,稍稍给了大夫一点暗示。他本意只是想要尽可能触怒赵碤,让后者深恨何氏,对她下辣手而已,但从大夫的反应以及后续消息来看,他大概是歪打正着了。
那何氏果真胆大包天,在还只是区区一个犯官之女,校尉之妻时,就敢对赵碤下狠手。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野心,又是哪里来的药方,想必不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她母亲当年若有这个本事,又怎会让丈夫的宠妾生下了一对儿女?
何氏既然有胆子做出那种事来,今时今日被赵碤报复,也是理所应当。
吴少英派了手下最老练、身手最好的老镖头带着几个心腹弟子去盯着此事,报上来的消息还有后续:“昨儿一早,西城阜成门才开,赵碤手下的人就驾着一辆车往那边走,想趁着天还没亮的时候,静悄悄将人送出城去。阜成门素日出入的都是煤车,走的人也多数是平民百姓,最容易糊涂不过。我们想着吴爷早有吩咐,要给他们添点麻烦,就使计把他们的车轴给弄坏了。那马车就在过城门的时候倾倒下来,车夫反应不及,叫车里的两个血人溜到了地上。守城门的官兵一见还了得?连忙将车夫扣下,又去查看那两个血人,却是两个女仆,一个年纪大些的,双腿都叫打断了,但还活着,只是伤得重些;另一个年轻的,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被送去衙门没多久就断了气。不过我们远远看了一眼,从衣裳上看,应该是何氏的丫头嫣红。另一个年轻大些的,想必是金嬷嬷。”
嫣红倒罢了,身为何氏的贴身丫头,没少跟着她做坏事。那金嬷嬷怎么说也是前晋王妃管氏派到孙女章姐儿身边侍候的,从前在晋王府里也有些体面,更没有参与何氏的阴谋,那赵碤也是说打就打,竟把她的双腿都给打断了。就算她眼下能熬过去,伤势痊愈,双腿也无法恢复了。这辈子不良于行,又被主家厌弃,只怕运气最好,也就是做个乞丐婆子吧?赵碤也真是心够狠的,只因为金嬷嬷把何氏带到了他身边,就对她下这样的狠手。可如果没有金嬷嬷,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被下了药吧?更别说恢复如初了。他本该感激金嬷嬷才是。
阜成门的这桩案子惊动了顺天府,知府亲来过问,从被擒的车夫处得知了他是哪家的人,不敢大意,立刻就报去了宗人府。不过当时还有一人跟车,溜得快,没能当场擒拿下来,想必这时候已经回到赵碤处通风报信了。宗人府派人去问赵碤,他只推说不知情,还说那车夫早在几天前就被辞退了,所作所为与他无干。但他的左邻右舍却都说,直到昨日下晌,还看到那车夫出入他的宅子,前日早上还驾车送他出门。所谓几天前就被辞退的说法,不过是谎言而已。
老镖头对吴少英道:“我们在官府等的信儿,这些都是衙役们说的。因怕叫人看了起疑,我们也没有在衙门外头待太久。不过我们离开的时候,远远地瞧见有御史过去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御史在朝上狠狠参那赵碤一本。”
吴少英点头,他已经听说了,今日早朝上,就有御史提到此事,不过奏本让皇帝那边扣下了,并不曾下来,不知后续如何。但皇帝如今正看赵碤不顺眼,扣下奏本,多半只是为了查问清楚,过后仍旧会处罚他的。吴少英并不担心。
他更在意另一件事:“金嬷嬷与嫣红一死一伤被送出城,那何氏本人呢?”
何氏本人身份有些不同,赵碤又生怕漏问了她一句什么话,日后没处问去,因此多折腾了大半天,才打算把人送走。只是吸引了早上送人出城时的教训,他命人给何氏洗涮了身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拿一床被褥紧紧裹了,装作是急症病人送出城。这一回,老镖头他们没有动作,就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跟到了赵碤在京郊的庄子。
这庄子离京城足有几十里远,地方挺大的,原是前晋王妃管氏给儿子的私房,庄头的娘子还是她年轻未出阁的时候,贴身使唤的大丫头,十分忠心。因此,即使这个庄子并不在他们母子二人的名下,也没有被人贪了去。当日抄家,没有抄到这个庄子头上,等到赵碤结束圈禁被放出来,庄头夫妻就立刻找上了门。正因有这处庄子,赵碤才不至于囊中羞涩。何氏先前被送走,就是安排到了这个庄子里。但如今她再度光临,待遇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因赵碤有言在先,仆人们跟庄头夫妇做了交代,就把何氏扔在一处空屋,从此不闻不问了。庄头夫妇也不交代人送食水过去,更别说请医抓药,摆明了是要让何氏自生自灭。等她断了气,再报一个病亡,干脆利落地了结此事。
让老镖头佩服的,还是何氏这个女人:“她受了那样重的伤,竟然能撑了过来,至今还没死。庄子里一个不知事的孩子一时好奇,去空屋看她是什么人,却被她几句话,几滴泪惹得同情心大起,悄悄从家里取了食水给她,只是没法寻药。不过附近的山林中有治外伤的药草,何氏教那孩子认了药草,寻机上山去采药。眼下还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成功把药采回来,治好何氏的伤。但她这种怎么都不肯去死的妇人,还真是少见得很。她这样挣扎又有什么用?她若好不了便罢,真好起来了,赵碤知道,难道还能由得她活下去?”
吴少英淡淡地说:“那贱人诡计多端,还是要多防着些。”也不多说,再问章姐儿如何。
赵碤虽恨何氏入骨,连她身边侍候的人也不放过,但章姐儿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倒不至于无缘无故下狠手。只是经过何氏一事,赵碤对这个女儿的怜爱之心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名义上他只是认了对方为义女,也不必担心外界会如何议论,他便将人交给了王氏。王氏立刻派人将章姐儿送去了自己陪嫁的一处庄子上,叫庄头夫妻收留下来,一应日常供给,都只是村姑的份例,半点没有金枝玉叶的待遇。
至于章姐儿日后会如何,目前还难说得很。
吴少英冷笑几声,点头谢过老镖头等人,就让他们退下了。转头他又召了另一名心腹前来,嘱咐道:“去找个人,想办法把章姐儿拐出来,送回临县陈家。章姐儿日后会是何等下场,就看她自己的造化。”
何氏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能把庶出的亲弟妹卖到戏班、青楼里去,端得是残酷无情。吴少英自问是个正派的仁慈人,没她那么心狠手辣,因此只是让章姐儿回归“本家”而已。只不过,陈家清楚她并非陈校尉骨肉,又被她偷盗了钱财。她被送回去后,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过,章姐儿名义上还是陈家女,陈家怎么处置她都是应该的。即使梓哥儿将来长大了,挂念亲姐,找上门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更何况,陈校尉既然死在何氏手中,让何氏的女儿去偿还这份罪孽,又有什么不好呢?
吩咐完这些事后,吴少英一个人都没带,独自骑马出了门。
他直接出了城,往赵碤的那处庄子的方向走。等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庄上一片静悄悄地,各家各户都已吃过晚饭,只在自个儿家中活动,甚少有人出门来。
吴少英回忆中老镖头说的话,悄然无声地摸到了庄子边上一处空屋里。这里四周再无别的人家,原是一户早年因疫病死绝的佃农旧屋,足有好几年没人住了,屋顶都开始漏风漏雨。何氏就躺在屋角的床板上,身上堆了许多干草,床板一侧的地上摆着一座插了手指长残烛的烛台,烛台边放着打火石,还有一只破碗,里头有干净的水。这是何氏好不容易忽悠到的孩子给她带过来的。
何氏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满是血迹的被褥,隐约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她骗到的那个孩子来了,谁知睁眼一看,却是个成人的身影。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隐约认出了来人是谁。
“是你……”何氏喘着气,虚弱得声音几不可闻,“吴……少英……你来做……做什么?”
吴少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想到表姐关蓉娘就是死在这个女人手上,心中不由痛极。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弯下腰去,拿起了那座烛台,就着打火石,将残烛点燃了,然后轻轻地往何氏脚边的干草堆丢了过去。
何氏一张脸瞬间惨白失色,想要大声呼救,却根本喊不出声音,想要离火源远一点,却浑身巨痛,根本无法挪动分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烧到了自己被褥的末端,然后一点一点地烧到她身上,心神俱裂,却束手无策。
吴少英冷冷地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这一间无人问津的空屋,迅速淹没在火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