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擦了擦眼角的泪,也没在意秦含真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问题:“这有什么?咱们这里是边城,离榆林也就是一百多里。现在还好,有二三十年没大战了。从前打仗的时候,哪年不死上万儿八千的人?虽说有外地调来的兵,但许多都是本地青壮。米脂县一年都不知要送多少壮丁过去,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当兵的。若是遇上人口少的人家,男人没了,家里老婆孩子靠谁养活?不许寡妇再嫁,饿死的人就多了,外头来的兵也要跟着打光棍。毕竟……边地女人就这么多。没老婆,不生孩子,就没有人丁,将来哪儿有兵可征?所以朝廷来的大元帅从前就下过令,只要寡妇自个儿乐意,不许拦着她再嫁的。若是家里穷,寡妇带着公婆孩子改嫁,后头的男人还要帮着养活前头留下来的老人孩子。”
说到这里,她又对秦含真道:“不过这跟二奶奶改嫁那事儿不一样。陈家可是临县的富户,家里有好几百亩地呢,陈校尉自个儿手里也有钱,不然哪里娶得起二奶奶这样的媳妇?”她压低了声音说,“外头人都说,二奶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父亲早死,家道中落了,但她平时总端着大家闺秀的款儿,还挺能唬人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先前办大爷的丧事,二奶奶挑剔大奶奶的礼,大奶奶想要驳回,却有些底气不足。老爷也说,二奶奶的话是对的,只是那都是古礼,如今很少有人守了,咱们小户人家,也不必那般讲究。”
秦含真眨了眨眼:“那二婶的父亲到底做过什么官?既然是亲家,有名有姓的,总能打听到吧?”
张妈摸了摸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二奶奶很少提起娘家的事,二爷也不说。不过,老爷太太想必是知道的。总之,陈家有钱得很,不至于养不起陈校尉的孩子,二奶奶非要挺着四个月的肚子,热孝里穿大红喜服改嫁,许多人都说闲话呢。若不是为了这事儿,二爷在榆林卫也不会日子难过。本来大爷要调去大同的,二爷开口说自己想去,大爷也就答应了,想着他跟二奶奶在大同那种没人认识的地方,日子更好过些。”
说到这里,张妈又叹息了:“想想老天爷真是没眼。大爷多好的人哪,把好好的升官机会让给了弟弟,自个儿留下来了。当年他是总旗,到死还是个总旗。二爷却是好运气,去了大同后,没两年就从总旗升了试百户,如今已经是百户了。就是没什么良心!大爷没了,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肯回来上个香,只打老婆孩子回来,偏二奶奶又这样对待嫂子……二爷难不成就真的连兄弟情谊都不顾了么?没有大爷,哪儿有他今日的风光?!”说着说着,她又要掉眼泪了。
秦含真低头直皱眉。既然这边城地区不禁寡妇再嫁,那关氏上吊自尽,应该更多的是因为感情上的因素。也许她对亡夫的感情太深,本就伤心,又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即将死去,才一时冲动之下寻了短见吧?
如果关氏本就不打算再嫁,而决定在秦家终老,秦家的状况确实让人绝望。连本该与兄长关系良好的小叔子,也是自私自利的人,妯娌何氏还刻薄,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公婆再好,也不能给她一辈子的依靠。
真是太可惜了,关氏还那么年轻。本来……她还有机会寻找自己的幸福的。
秦含真看着自己小小的双手,心中默默祈祷,只愿关氏和她的丈夫在天之灵能安息。穿越非她所愿,桑姐儿也不是她自己选择的附身对象,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她都回不去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代替真正的桑姐儿,孝顺、照顾祖父祖母,如果有机会,她也会尽力让何氏受到惩罚,为关氏与桑姐儿出气的!
秦含真暗暗握了握拳,这时屋里忽然一亮,翠儿掀了帘子进屋来了。
她察觉到屋中气氛有异,迅速扫视一眼,见张妈低头拭泪,便又拉长了脸:“张妈,你要死!又在跟姐儿胡说八道些什么了?你再这样,我就真的要回禀二奶奶,把你和浑哥儿母子俩赶出去了!”
张妈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我哪儿有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不要吓我。”
秦含真早已厌烦了翠儿的作派,冷笑一声:“张妈不过是跟我想起了我娘,我们才难过一会儿罢了。这也碍了你的眼?你有二奶奶撑腰,好了不起呢。大房的人还没死绝,祖父祖母还在呢,二婶这就急着要当家夺权了?!”
这回轮到翠儿被吓着了,她僵硬着表情说:“姐儿在说什么胡话?我哪儿有这么说?”
秦含真想到自己刚刚才下定的决心,觉得忍了这么多天,情况也大概摸清楚了,实在没必要一直忍气吞声下去,否则二婶何氏只会觉得她好欺负的,那就真的没完没了了。而且翠儿这个丫头,也实在是难以让人忍受,早点打掉也好。
秦含真私心里,还想借机试探一下秦老先生夫妇的意思,虽然她没见过卧病多时的祖母,祖父每日过来看她,也十分慈爱,但在二房的问题上,她始终不清楚他的心意,心里有些没底。将来她要如何生活,还要看二老的态度呢。
秦含真叫过张妈:“妈妈扶我去见祖父祖母吧。”
张妈犹豫:“姐儿,大夫说过,这几****还不能下地呢。”
秦含真也不在意,伸出双手:“那你抱我过去。”
张妈只得伸手来抱,翠儿见势不好,连忙拦住她,谄笑着对秦含真说:“姐儿别生气,是我方才说错话了,你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一回吧。这点小事儿,何苦闹到老爷、太太跟前?”
秦含真只不理她,径直向张妈伸出手臂:“妈妈快一些呀。”张妈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秦含真这时候的身体只有七岁大,本就是个小女孩,饿了多日,只能喝些米汤,瘦得皮包骨一般。醒来后,她总算能吃些流食了,已比先前好得多,脸上也略长了点肉,气色稍红润了,但仍旧瘦弱体虚,所以多日来一直不敢下炕走动,更别说出房门了。她这般瘦小,张妈抱起她,真是一点都不费力气。
翠儿见自己的拦截行动受阻,张妈马上就要抱着秦含真走出屋子了,索性把心一横,挡在了门前,大声说:“姐儿不能去!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我都是为了姐儿着想!”
张妈两手抱着秦含真,没法拉开她,急得跺脚:“还不快让开?!”
“就不让!”翠儿抬起下巴,“张妈,你可要想清楚。姐儿年纪还小,她不懂事,你却不是孩子了,应该知道分寸才对。得罪了二奶奶,姐儿不会有事,你可不一样。别以为有姐儿撑腰,你就万事大吉了。就算这回叫我吃了亏,二奶奶记恨你,将来随便寻个什么理由,就能将你母子二人打出去,谁又能救你?别指望姐儿,姐儿还要指望二奶奶呢!”
张妈有些害怕了,犹豫着看向怀中的秦含真。秦含真想了想,把心一横,在张妈耳边说:“妈妈别理她,你本就不肯听二婶的话,二婶要记恨,早就记恨上了。如果她将来真的一心夺权当家,我们大房上上下下,谁能逃得过?还不如趁着现在她还没得势,咱们先把碍眼的人踢走了再说。”
张妈惊讶地看了秦含真一眼,心中深以为然,就板起脸对翠儿道:“还不快让开?你好大的胆子,连姐儿都敢拦了?你不就是欺负姐儿没了父母么?别忘了,你还是大房的丫头呢!”
翠儿气得满脸涨红:“你当我稀罕?!”
“这是在吵什么?”一个严厉的女声在院中响起,翠儿一听,浑身都僵住了,张妈却露出了喜色:“虎嬷嬷,姐儿要去见老爷太太,翠儿拦着不让呢。”
说话的却是秦老太太屋里的虎嬷嬷,她是秦老先生心腹老仆虎伯的妻子,年轻时原是秦老太太的丫头,并未外嫁,婚后仍旧留在女主人身边服侍。秦含真醒来这几天,因祖母秦老太太久病卧床,没法起身,都是虎嬷嬷奉了主人之命,一天三趟过东厢看望的。因此秦含真对她也算熟悉,知道她虽是个严肃的妇人,但心里却更亲近大房一家,她还是父亲秦平的乳母。
最重要的是,虎嬷嬷来了,也就意味着这事儿已惊动了祖母。翠儿的阻拦,完全就是无用功。
虎嬷嬷站在门外,掀起了帘子。她长期辅佐主母管家,积威甚重。即使翠儿认为自己有二奶奶何氏撑腰,也不敢在她面前耍横,只得不情不愿地移开了身体,却不等秦含真与张妈说话,就抢先一步为自己辩解:“嬷嬷别听张妈胡说,我不过是跟她拌几句嘴罢了,她就要抱着姐儿去寻老爷、太太,一点儿都没想着姐儿病了这么久,身体还虚,受不得风……”
秦含真白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你当我是哑巴吗?是我要去见祖母,你反告张妈一状算什么?”
虎嬷嬷严厉的目光扫射过来,翠儿含恨闭上了嘴,眼角却忍不住往对面西厢方向瞧,心想这么大的动静,二奶奶应该听到了吧?应该会派人来救她吧?
虎嬷嬷见她目光闪烁,还偷看西厢方向,就冷冷哼了一声,转向秦含真,却换了温和的笑脸:“太太正想姐儿呢,姐儿要去看太太,再好不过了,只是外头风大,姐儿身子不好,要当心别着了凉。张妈,你给姐儿多添件袄儿。”
张妈忙答应着,转身把秦含真放回炕上,在炕屋的衣箱里翻出一件本白色的布夹袄来,给她穿上了。虎嬷嬷站在边上,伸手替秦含真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襟带,微笑着问:“今儿可好些了吧?早上可把小米粥都吃了?”
秦含真笑着点头:“一碗粥都吃下去了。”
“姐儿真乖。”虎嬷嬷含笑道,“小米粥最是养人的,姐儿要多吃些,身体才好得快。”说罢,她就伸手将秦含真给抱了起来,亲自送到了正屋。
秦含真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袖口,心跳得有些快。
这是她头一次见祖母牛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