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下了第一场雪,晴朗了一天,第二天寒风再次袭来,晚上又是一场大雪。
室内温暖如春,室外大雪纷飞的季节来了。
下雪天和下雨天有很大的不同。
下雨天会把一切冲刷掉,而下雪天只是把这一切覆盖,沉浸到土壤里,等到春风一吹,更加肆意地生长。
过了几天,冬至已至。
在北方,有谚语说: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
为了防止小朋友的耳朵被寒风大雪冻掉,向小园前一天买来了饺子皮和肉,中午在家包饺子。
两个小朋友站在凳子上,和向小园一起围在桌子边缘包饺子。尽管包的歪歪扭扭、奇形怪状,但是小朋友玩的很开心,嘻嘻哈哈。要不是剁碎的肉泥是生的,李窦窦小朋友差点情不自禁先吃两口。
李朝从厨房出来,在一旁看了会儿,说:“我们包一个全是糖的饺子,谁吃到谁明年就会有好运。”
窦窦闻言,立刻大声说包一个不够,要包一百个,这样家里人人都有好运,包括狗子、猫咪、变色龙。
李朝没理她,亲自动手,熟练地包了一个全是糖的饺子,放在众饺子当中。
窦窦紧紧地盯着他的动作,一眨不眨,直到他把那个代表好运的饺子放在了盘子里。
“嗬嗬嗬~~~”
见爸爸看过来,窦窦连忙转过头,假装啥也没看到,等他一走,立刻又盯上了那个糖饺子,伸手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和她包的七个饺子放一起。
“妈妈,姐姐把糖饺子拿走喇。”师师举报说。她也想拿走,但是被窦窦捷足先登,慢了一步。
“没有!没有的事!!”窦窦摆手否认,说那个饺子在那里,还指给向小园看。
向小园才不上当,一看就现了窦窦盘子里的那个糖饺子。实在是太容易辨认了,小兔子姐姐的盘子里一共有8个饺子,除了偷摸过来的那个正常,其他的7个都是奇形怪状,肉嘟嘟的,每一个都包了好多肉在里头,像大肚腩。
向小园带着小姐妹包完了饺子,给师师安排任务,去打电话喊哥哥回家吃饭。
李想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说好了中午回家吃饭的。
师师领了任务,兴奋地跑去执行,结果又被窦窦捷足先登,先一步抢到了电话,说她来打给大象。
师师不同意,两人吵了起来。
两条狗子跟在脚边,也相互汪汪叫,互放狠话。
从南方开往盛京的火车停靠在一站台,哈着热气的人们纷纷从车厢里下来,顶着寒风,匆匆进入地下通道。
一个中等身材,背着破旧的牛仔布旅行包,穿了一件黑色旧羽绒服的中年男人挤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出了车站,来到公交站台,上了312公交车,一个人坐在最后排,看着空荡荡的车厢沉默无语。一个多小时后,公交车到站,他下车,步行十多分钟,在路边的丧葬店里买了香烛、纸钱和水果,又步行了五分钟不到,来到一处公墓陵园,做了登记,步行上山,凭借不久前的清晰记忆,很快找到了他师父的墓碑。
这是那位唱莲花落的中年人,不久前才离开盛京去南方,但因为冬至到了,根据南方的习俗,这一天要祭祖。
他放下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旅行包,挽起袖子,先把墓碑前褪色了的假花和果品清理到一旁,再把自己买的水果摆上,点上香烛,燃烧纸钱,在火光中,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擦墓碑,把墓碑上有点脏了的遗像擦干净。
纸钱全部烧完,他再三确认,在寒风中蹲在墓碑前静默了好久,最后才步履蹒跚地离开。
天空中又在飘落雪子,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地沉在半空中,把高空中的阳光挡在外面,往城市里洒下阴沉,让人的心头也沉甸甸的。
唱莲花落的中年人上了地铁,中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才来到“一园青菜”饭店,在外头盘桓了两圈,才最终决定进去。
这个时候店里的生意已经过了高峰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桌有人。
他径自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这个位置不好,一般没人愿意坐,不过,他很愿意。
以前,他和他师父来这里吃饭,就是坐这个位置,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不影响店里的正常生意。
像他们这种讨生活的人,习惯了呆在这种边边角角里。
“来一碗葱香鸡蛋面。”他对服务员说道。
“好的。”服务员说完,站着没走。
两人都愣了一下,中年人抱歉地说:“不要其他的了,谢谢。”
“啊?哦哦~”年轻的服务员女生反应过来,拿着菜单走了,倒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也没有给脸色。
“请等一下。”中年人招呼道。
服务员返回来,心想这是不好意思,所以要点些其他的吗?
然而和她预想的不同,眼前这个衣衫破旧的中年人问的是:“你们老板在吗?”
李朝不在。
小李家的人中午在家吃饺子,不会来饭店。
得到答复后,中年人略显失望,对服务员说那没其他什么事了。
葱香鸡蛋面很快端了上来,一股熟悉的香味飘到鼻尖,让他从早晨到现在没进食过一粒米的肚子咕噜咕噜叫,难以忍受的饥饿感从四面八方袭来,眼前的这碗面就是人间美食。
一个煎蛋摊在面上,四周撒了绿色的葱花,手工做的面条整齐地盘在碗里,面汤中可以看到淡淡的清油。
他下意识地把这碗面往前推了推,推到对面的座位前。
“师父你……”
话说了一半,另一半被咽了下去。
对面的座位空空荡荡,没有记忆中习惯的那个老人。
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他们在各种餐饮店里吃过这样的葱香鸡蛋面。
这道面的名字虽然一样,但是做法因人而异,几乎每家店都不会完全一样,像他们这种吃过无数次的人,吃两口就能分辨出来,甚至不需要动嘴,光靠“色、香”就能察觉出不一样。
吃过那么多家店,李朝做的葱香鸡蛋面是他和他师父吃的最多的。不是李朝做的面口味最好,而是他店里的氛围最好,对他和他师父的态度也非常好。
一碗面,一个人。
面还在,人不在了。
粗糙的手掌把热腾腾的葱香鸡蛋面移了回来,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顿齐,翻动面条,一股热气再次腾起,他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屋外的雪花越下越大,已经变成了鹅毛般大小。
又是一场大雪。
面条吃完了,他眷恋地在座位上坐了好久,喊来服务员结账。
“请等一下。”结完账,他喊住正要离开的服务员,把进店后放在桌上的一个纸袋子拿起来,交给服务员:“能不能把这个交给你们老板。”
服务员问道:“这是什么?”
她对此倒没有太过惊诧。因为李想的缘故,来“一园青菜”店里吃饭的顾客很多是他的歌迷或者窦窦师师的人迷,经常吃了饭留下礼物,送给偶像和小朋友的。
中年人从纸袋子里拿出两根金灿灿的糖人,一个是元宝灯笼,一个和合二仙。
“这是?”服务员疑惑地问。送他们老板两个糖人?确定没搞错吗?这种礼物她是第一次见到。
中年人说:“是两个糖人,我在来的路上买的,送给你们老板的双胞胎女儿,一个叫窦窦,一个叫师师。”
服务员一脸的为难。
他大急。
他不像他师父能说会道,送礼物从来不是以礼物为主,而是随之带上的吉祥话,比如送橘子就说吉祥如意,送苹果就说平安幸福,送香蕉就说彼此交心、相思相守。
他不会说这些吉祥话。
他嘴笨,脸皮也不够厚,他师父就曾说他适合唱莲花落,但不适合走江湖。
他送两个糖人,没有多少考虑,就是觉得自己喜欢,心想小孩子肯定也会喜欢。
这东西不仅好看,而且好吃。他觉得实在。
他见服务员一脸的为难,又说道:“我和你们老板认识,今天我是从浙江过来的,来的匆忙,没和他联络,以为吃饭的时候他会在店里。现在我要走了,回南方,没时间等他。这对糖人是我送的礼物,小小的礼物,给小孩子的,你把话转达给你们老板就行。”
服务员见他说的真诚,点头同意了,收下这个纸袋子。
中年人微微松了口气,仿佛放下了一件心事。
这下,面也吃完了,东西也转交出去了,没有借口赖在这里不走了。
他心情沉重地起身,提起旅行包,戴上棉线帽和棉手套,盯着所坐的这张桌子,眼中含泪,终于不得不迈步离开。
屋外寒风凛冽,呼啸而过,吹散了身上的热意,让人情不自禁连续打了好几个冷颤。
然而,中年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冷意,他从出门的那一刹那就已热泪盈眶,泪水沿着眼角的皱纹盘旋而下。
大雪中行人稀少,前后只有他一个人,呼啸的风声可以掩盖声音,于是他终于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落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