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会议如期召开。这次会议是我参加春山县大大小小几十个会一来最畅快的一次。我们就如出征的将军一样,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情怀,昂挺胸大踏步进入会议室。
会议室里早就排列整齐,以关书记为的大小干部一字排开,黄奇善恭忝末尾,对着我们微笑一下,又正襟危坐。
会议由刘县长主持,提纲挈领简明扼要讲了此会的重要性,特别提到此会关系到春山县展的思路,要求在汇报结束后最快拿出一个方案。与会的领导都深沉地颔,脸上流露出少有的凝重。
我看一眼郭伟,他显然很紧张,腿肚子在微微对抖。他的眼光正好转过来,与我对视一下,我轻轻地点一下头,传递给他信心和勇气。
坐在会议桌中间的关书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在面前摊开了一个笔记本,一支漂亮的派克金笔拧开了笔帽,安静地躺在笔记本上,带着嘲弄的神色看着我们。
参加会议的都是全县重要部门的一把手,常委一个不落全部到齐,没有人说话,都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等郭伟开口。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高规格的会议,心里像郭伟一样紧张。要知道在座的任何一个领导,都能决定我们的政治前途的生死。突然想起原来跟着柳权来县里开三级干部大会,每次我们都像小偷一样沿着墙根溜,找到一个位置,就埋下头来,任会场山崩海啸,再也不肯抬头掺乎一把。
苏溪乡是全县出名的穷乡,山高路远不说,经济更是一塌糊涂。柳权主政时期,他讲骨气,上任第一年就拒绝领国家每年拨的扶贫款,自己带着全乡干部群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总想着凭自己的能力,带领苏溪乡走出一条新路,走了几年,现没路可走,这个时候又不好再张口问县里要扶贫款,只好夹着尾巴做人。
苏溪乡每次来县里开会,受表扬的必定是城关镇,反面教材一定是苏溪乡。会开多了,人的脸皮也厚了,以后每次来开会,柳权总是愁眉苦脸,郑乡长却像一个菩萨一样,笑眯眯的让人满心欢喜。
县里拿苏溪乡没法,以后也懒得再说,只是在会上点一下名,任由他自生自灭。
像这次一样如此高规格,单独听取苏溪乡的工作汇报,恐怕还是春山县建县以来开天辟地第一次。
会议室里静得让人有窒息的感觉。我松了松领口,悄悄握了一下郭伟的手。郭伟感激地朝我一笑,开口汇报。
“尊敬的关书记、刘县长,各位领导,我是苏溪乡党委书记,郭伟。”他拉过我,介绍说:“这是我们乡乡长陈一凡。”
他正要继续介绍下去,关书记打断他的话:“不要介绍了,都认识。春山县的领导,如果不认识自己的乡干部,岂不是失职?”
关书记的话让会议室的空气稍稍活泛了一些,其他领导的脸上都浮上来会心的微笑。
郭伟尴尬地笑,脸红了起来,嗫嚅着说:“好,我现在开始具体汇报苏溪乡的工作思路。”
关书记颔微笑,眼睛在我们两个身上转一圈,拿起笔记本上的笔,认真做好了要记录的准备。
“我们乡党委集体研究,展苏溪乡经济,改善山区群众生活,是目前的要大事。苏溪乡地处湘南盆地,雨水充足,山高林密,全乡现有人口四千八百余人,其中瑶族八百,苗族三百多人。全乡土地面积三十平方公里,是全县面积最大,人口最少,经济最不达的乡镇之一。”
郭伟顿了顿,这些数据都是我提供给他的,在苏溪乡五年,我几乎走遍了这三十平方公里,对这里的一切,不说了如指掌,但能心中有数。
“苏溪乡的展,先是经济的展,经济的展就应该要有经济的产出,单纯靠从三十平方公里的山林里掏出一个金娃娃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苏溪乡资源丰富,主要集中在油茶树、杉树和花生红薯。
油茶树是五十年代种的,四十年过去了,需要改良品种,也就是说,经济产出这一块没有优势。杉树虽然都成林了,但国家有政策法律,不能滥砍滥伐,当然,即便能滥砍滥伐,也不是经济展的思路。因为没有可持续性。如此看来,苏溪乡几乎没有经济产出的可能性了。”
郭伟侃侃而谈,他口才好,只要理顺思路,说话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我们乡党委集思广益,终于找到了一条出路,这条路,可以让苏溪乡脱贫致富,还能带动春山县的经济展,让春山县从此也打出一张名片。”
郭伟的话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下一块石头,所有的领导都睁大眼睛,等待郭伟揭开谜底。
郭伟却不急了,朝我伸出手来,我灵泛地扭开一瓶带进来的矿泉水递给他,他笑笑接过,仰头喝了一口。把手里的瓶子朝领导们一扬,慢条斯理的说:“这条路,就在这个瓶子里。”
领导们互相看看,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不知道郭伟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关书记用笔轻轻敲一下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等到会议室里又回归到进来时的肃穆,郭伟才开口说:“苏溪乡有一个资源,这个资源是全国也找不出几个地方的独一无二的资源。这个资源就是——矿泉水。”
会议室里一阵惊呼,关书记和刘县长不为所动,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个事,他们想不通的是,这个事,有必要拿到这个会议上来说吗?
郭伟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苏溪乡乡政府修建于五十年代初期,且地处偏僻,不利于政府开展工作,现在高速公路从苏溪乡老鹰嘴村经过,这路一通,天南海北的人都会从这条路上过,他们是什么,是活广告,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还不把自己亮出来,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对党不负责,对人民不负责。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因此,我们乡党委经过多次考察研究,决定要展苏溪乡经济,先得建设面子工程。这个面子,就是迁址乡政府。”
郭伟的话终于让与会的领导们哗然起来。县财政局局长先表示,县财政没钱,做不了迁址的大事。改局接着表态说,这不算什么经济项目,不可能找市里省里立项要钱。国土局最后说话,土地都是集体土地,征地就需要大笔的钱,国土局也没办法找出一块土地给苏溪乡迁址。
关书记看大家表态得很积极,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众人一看,知道书记有话要说,就都住了口。
谁知道关书记不说话,招招手要郭伟继续讲。
郭伟像下定决心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各位领导请放心,我们迁址,不要县里出一分钱。”
迁址不要钱?苏溪乡难道了财!好大的口气啊,领导们就笑起来,都舒出一口气,各自放松了坐姿。
“我们今天要求汇报,就是请领导给一个政策?”
“什么政策?”财政局长听说不要他拿钱了,像卸下了一个包袱一样轻松了许多。
“我们要县里解决五百个农转非的指标!”郭伟如释重负般说出这句话,低头喝一口水,紧张地等待领导们的表态。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了,苏溪乡开口就是五百个农转非指标,无异于在会场投下了一颗原子弹,炸得领导们都晕头转向起来。
农转非是一个新政策,各地标准不一,都在尝试着运作,谁都不知道后果是什么。春山县为此召开过几次会,最后决定由公安局执行,按每户口五千块的标准收取费用,收取的费用全部上缴县财政,县财政再按百分之十五标准反馈给县公安局作手续费。
县公安局长说话了:“难怪我一来,就看到苏溪乡还跟来个户籍警察,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郭书记,你说的这五百个指标,交多少钱啊?”
“我们既然来要指标,自然不给钱。”郭伟盯着县公安局长说:“夏局长,我想你会为了帮助苏溪乡群众,免了你的手续费吧?”
夏局长尴尬地笑:“郭书记,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啊。”
“好,既然夏局长说了这话,以后这项工作,还得请领导支持。”他扭过头对柳红说:“还不快感谢你的局长。”
柳红红着脸,站起身来,冲夏局长鞠了一躬。
“你们一个乡,居委会都没一个,要那么多指标,户口怎么登记啊?难道搞一个乡政府的集体户口?”县机构改革办主任纳闷地问。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郭伟胸有成竹地说:“我们要申报成立苏溪镇。”
又是一颗炸弹!四千八百人的贫困乡,要升级成为镇,真是天方夜谭的话。
“你这五百个指标,都准备给谁?”关书记终于开口了。
“关书记,我们有一批失地农民,反正没土地了,也做不成农民,干脆转为城镇户口,这批人,涉及到我们要筹建的矿泉水厂。因此,给我五百个指标,我还您一座新城。”郭伟信誓旦旦,神情激昂。
我扫视一眼会场,刚好看到刘县长朝我这边看过来,会心地朝我微笑。我想,在这个会场里,知道这批失地农民的,除了我和郭伟,还有刘县长和关书记。
“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刘县长问我们。
郭伟朝我看看,我摇摇头表示没有了。郭伟才回答说:“汇报完毕。”
刘县长手一挥说:“你们先去外面坐坐,休息一下,我们讨论讨论再说。”
我们三个鱼贯出来,我朝郭伟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搂着他的肩膀说:“郭书记,我们就等着最后的宣判吧!”
郭伟坚毅地点头,但脸上分明隐隐流露出一丝忧伤。
我们都知道,郭伟的汇报,就像给平静的水潭里扔了一块巨石,接下来绝对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