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右掖门内之西,与文渊阁相对,有朝房五十间,此即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直房,谓之六科廊。刑科给事中舒化回到六科廊,义愤难平,起身走到兵科都给事中温纯的直房,吏科给事中戴凤翔也在,三人各抱拳施礼毕,戴凤翔叫着舒化的字道:“汝德,我辈弹劾海瑞,引来他破口大骂,不能就这么忍了吧?”
“汝德也是为此事而来?”温纯问
舒化道:“今日朝会,高阁老大谈改制,我辈不能缄默吧?我是为此事而来。”
温纯笑道:“汝德还是不能释怀?他手握铨政,又深得皇上眷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值得!”他又转向戴凤翔,“海瑞骂街,六科倶忿忿不平,欲上本,可都察院那帮人说赵阁老有话,不让上本。说是高阁老的意思。”
舒化垂头丧气道:“就这么算了?那要我辈言官做何?”
戴凤翔一捋小胡子,脑袋蓦地晃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方举拳向后抱了抱,一溜小跑出了六科廊,穿过会极门,往东华门而去。一盏茶功夫,戴凤翔到了东华门外翠花楼对过的一个小巷,进了一座小院。这里,是徐阶的门客吕光的居所。
吕光吃了一惊:“戴给谏何以匆匆造访?”
戴凤翔也不入座,站在花厅门口道:“吕老,我刚听说,那高胡子压着科道不让参劾海瑞,科道啧有烦言,你找个地方,今晚我带几位科道去餐叙。”见吕光不解,他解释道,“偏要上本,一来为百官出口气,二来难为难为高胡子,让海瑞这件事缠住他!”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又返身回来,低声道,“预备着些!存翁不是有言在先,不惜代价吗?”
吕光心领神会,笑道:“老弟放心,徐家在京店铺的银子随我支领。”
过了两天,辰时已过,高拱刚进中堂,李春芳起身走到他的书案前,把手里的文牍轻轻丢过去,叹了口气道:“新郑,麻烦事又来了。”
高拱一看,一份是吏科都给事中光懋领衔,吏科三位给事中列名的弹章,参奏海瑞。只见上写着:
海瑞悻悻自好,姣姣自明,假以求去,横泄胸臆,且反诬言官,丑诋孟浪,无所执据,事属乖违,法应参究。照得海瑞小器易盈,晚节不竟。愤世嫉俗,讵能体悉乎人情;市直矜名,岂知卒流于私意。致言官之论列,宜悔改图。方今尚气凌人,大逞心迹之辩;诬善败类,连及台省之臣。朝廷之体统甚乖,平生之忠义何在?乞敕下吏部,将海瑞勒致仕,以示创惩。如惜其旧有名节,姑移咨谴责,省令改误。
另一份,是都察院河南道御史成守节领衔,参奏海瑞的:
臣等俯睹邸报,见前巡抚佥都御史海瑞奏《告养病疏》,中间张夸大之词,终侮举朝士人,以泄怏怏不平之气。乞严加戒谕,务使虚己有容,以图后效;改过不吝,以盖前愆。
李春芳见高拱脸色铁青,道:“吏科都给事中是六科领袖;河南道掌道御史是御史领袖,他们二人各领科道联名论劾海瑞,可视为代全体言官,分量甚重啊!”
“新郑,不是老赵不压服,前两天说的好好的,不知何故突然就冒出这两道弹章,我老赵也是大吃一惊嘞!”赵贞吉忙解脱自己。
高拱怒气冲冲地说:“海瑞已然罢去,似这般不依不饶,还要怎样?!”
“新郑,你别犯脾气!”陈以勤劝道,“本可径批吏部题覆,兴化担心你犯脾气,惹毛了科道,方刻意在阁一议的。海瑞大骂举朝皆妇人,又痛诋言官,他的气出够了,也该让科道出出气嘛!”
“若批吏部题覆,就八个字:已奉钦命,无容别议。”高拱余怒未消,话像是横着出来的。
“呵呵,新郑啊!”李春芳小心翼翼地说,“我看这八个字亦无不可;但终归要给科道些面子,不的,不是引火烧身吗?纵然新郑无所惧,总这样纠缠下去,你还有精力做事?”
高拱点点头,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是该了断了。”说着,拉过稿笺,蹙眉沉思片刻,提笔疾书着。
午时已过,张居正用完饭,刚要下楼,高拱站在朝房门口向他招了招手。张居正走过去:“玄翁怎么没有去吏部?”
“办完这件事再去。”说着,高拱带张居正进了朝房,把两张稿笺递给他,“我拟的吏部题覆,叔大看看。”
张居正一看,为吏科弹章拟的题覆是:
看得海瑞巡抚应天,更张太骤,颇拂人情,先科臣论列,已蒙圣明处分。海瑞引咎自陈,亦所宜然,却乃激愤不平,词涉攻击,委的有伤大体。今经参劾,夫复何词?但海瑞孤忠自许,直气不挠,旧日名节,委有可惜。一时激愤,乃其气禀学问之疵,揆之官常,原无败损,况已奉钦命,无容别议。
再看给都察院御史弹章的题覆:
海瑞词称请归,意甚快愤。且固执偏见,是己非人,殊失大臣之体。御史官见其轻躁,连名纠劾,诚非过举。但海瑞已奉钦命,照旧候补,无容别议。
“呵呵,玄翁题覆甚见其妙,既给科道面子,又维护海瑞不再追究,当可息事宁人了。”张居正笑道,他把稿笺放回高拱的书案,“这件事,总算可以了之。”
“人了,事未了!”高拱说着,又拿出几张稿笺,“请叔大过目。”
张居正举起阅看,是高拱写给新任应天巡抚朱大器的私函:
夫海君所行,谓其尽善,非也;而遂谓其尽不善,亦非也。若于其过激不近人情处,不加调停,固不可;若并其痛惩积弊,为民作主处,悉去之,则尤不可矣。天下之事,创始甚难,承终则易。海君当极弊之余,奋不顾身,创为剔刷之举,此乃事之所难,其招怨而不能安,势也。若在今日,则是前人为之而公但因之耳,怨在他人而己享其成功,此天之所以资公也。如以为戒而尽反其为,则仍滋弊窟而失百姓之心,岂惟非国家之利,亦非公之利矣。
“罢海瑞巡抚,不是他做错了,是大家不适应他。”高拱边在房中踱步,边道,“我担心朱大器会错了意,尽反海瑞所为,回到无所作为的老路,不惟江南治理无望,这个导向也甚坏,是以不能不明示于他。”
“玄翁所虑可谓周详!”张居正说,“居正也有书给朱大器。我下楼取来抄本。”
“一起走,我就到吏部去,恐饭菜要凉了。”高拱说着,拉住张居正就往外走。
下了楼,张居正加快了脚步,待高拱走到西门口,张居正拿着稿笺追上了。高拱匆匆浏览一眼,但见上写着:
存翁以故相家居,近闻玄翁再相,意颇不安,愿公一慰藉之。至于海刚峰之在吴,其施为虽若过当,而心则出于为民。霜雪过后,稍加和煦,人即怀眷,亦不必尽变其法以循人也。惟公剂量,地方幸甚!
“叔大所虑,比我周详!”高拱一笑,把稿笺还给张居正,正要迈步,就听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新任兵部尚书郭乾带着职方司郎中吴兑急匆匆走了过来。
“玄翁,贵州、贵州……”郭乾气喘吁吁,支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