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抚着膝盖,脸上尽是笑容,他有理由自豪,以藩王出身,入继大统,既没有实力,也没有名望,甚至连资格都要受到质疑。
而历经十年之后,他不但坐稳帝位,还成为朱棣之后,大明最有权势的天子,乾纲独断,金口玉言,可不是一句空话。
返回安陆,衣锦还乡,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人们依旧把朱厚熜想简单了,或者说低估了他的智囊水平。
这一次南下,绝不仅仅是满足天子的虚荣而已,这里面的筹算,实在是太多了。
天子的队伍,刚刚到了通州,就停了下来。
以当下大明报纸的达程度,朱厚熜南下,随行的记者超过了三十人,其中就不乏天下知名的主笔。
“王大人,天子停留通州,莫非有什么用意吗?”
王岳脸上含笑,“诸位记者朋友们,今天是七月二十七日,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洪武元年的今天,我朝北伐大军,在徐达和常遇春两位名将的指挥下,光复通州,挥师元大都,光复了燕云故地。”
“洪武北伐,不是一个朝代推翻另一个朝代,也不是一场简单的北伐。大明立国一百五十多年,我们这些后辈子孙,或许已经忘记了,大明是怎么来的……所以我想在这里点出此番南下的第一个主题,那就是找回初心!”
“找回属于我大明的骄傲!”
“我们是一个拥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过往……长久的辉煌,造就了身为华夏的气魄,我为华夏,四方尽是蛮夷。秦汉隋唐,我们的骄傲达到了巅峰,但就像是一个人,有壮年,也有衰老。两宋以来,我们渐渐失去了勇气……在战场上节节溃败……契丹窃据燕云,党项夺走河套、隔绝西域,女真灭北宋,蒙古灭南宋。崖山一败,华夏沦亡,这是几千年来,我华夏子民的至暗时刻。数千万人,沦为四等奴仆,人命贱如牲畜,胡马横行,狼犬遍地……”
“我太祖皇帝,以明为国号,以吞吐日月之雄心,驱逐黑暗,北伐元朝,光复中原,收复燕云,尽取长城以内疆土,并且数次北伐草原,直至攻灭蒙古,洗雪数百年耻辱……太祖皇帝建立的不是一个王朝,而是中兴了一个即将灭亡的文明!”
“这些年来,称颂太祖皇帝的文章诗词,所在多有,但是能真正明白我大明立国意义的着实不多。这不是一个人的英明神武,而是一个民族,一个文明,在危亡之后,蓬勃爆,是华夏的二次重兴!太祖皇帝再造汉家脊梁,功盖三皇,盛于始皇!”
……
王岳面对着记者的谈话,很快就被传回了京城,同时也传到了邻近的城市,并且向地震波一般,不断向外扩散……而且这个扩散势头不是越来越衰弱,恰恰相反,是越来越强,反响越来越剧烈。
一时间,讨论大明立国,讨论洪武北伐,讨论中原华夏,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渐渐的,一个名词被越来越多的人提及,那就是民族!
而一旦确定了这个概念之后,几乎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我们和四周蛮夷有什么不同,答案很简单,我们属于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明。
士农工商,行业不同,到底能不能一视同仁……答案当然是可以,因为我们是同一个民族。
皇权和相权,法统和道统,天子和圣贤,到底谁才是最大的,这些都不是,而是民族!
为什么要变法,为什么要富国强兵,为什么要恢复故地……答案还是民族!
老百姓过日子讲究越过越好,兴旺繁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更要如此。
心学和理学的争端,到底该怎么拼盘,谁才是最合适的?一句话,哪个学说对这个民族好,哪个就是合适的。
当一个凌驾于家国天下的概念诞生之后,曾经太多的争论,一下子都销声匿迹了。
就在通州,昔日北伐胜利的地方,立下了一块一丈多高的石碑,将前人的丰功伟业,镌刻在上面。
将属于大明的辉煌,刻入所有人的心里。
与此同时,由宋濂起草,朱元璋颁布的《谕中原檄》,成为了所有学生的必背篇目。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这十六个字,一下子深入人心。说来惭愧,昔日只知道啃四书五经的酸丁童生,居然有很多人,连这十六个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大明是如何建国……
至于普通百姓,他们更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咱们的大明朝,这么牛啊!
戏台上,评书里,杨家将那么厉害,都没能拿回燕云,岳爷爷何等英雄了得,也就落了个风波遗恨。
只有大明!
真的只有大明!
一扫五百年耻辱,铁血雄兵,所向睥睨。
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帝国双骄,盖世英杰!
哪怕卫青霍去病,也多有不如啊!
那韩信彭越呢?
貌似也不行!
毕竟他们只完成了一件事情,而咱们大明的开国猛将,不但建立了新的王朝,还驱逐了胡虏,再造华夏。
这份功劳,那是谁也比不上!
王岳的这一番动作,竟然给大明上下,结结实实补了一堂历史课。
当然了,王岳做事,向来不会这么简单,他一贯是一个坑套着一个坑。直到埋葬了所有人为止。
而这一次,王岳亮出了终极武器。
其实在恢复了大宁都司之后,甚至是更早,王岳和朱厚熜,这对君臣就面临一个难题,他们冲破了老臣的束缚,掌握了属于自己的权力。
但是当时的他们,就像是两头冲进菜地的野猪,奔跑过后,留下的是遍地狼藉。
破而后立。
他们只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该怎么办?
这俩人都在思索,迁居孔家,推崇心学,大兴教化,鼓励科技……有相当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不太明白,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王岳的心中,倒是有大略的方向,而朱厚熜却还需要仔细思索权衡,说起来对他冲击最大的,或许就是颜钧的那些无君无父的主张吧!
那些离经叛道的话语,对君父的谩骂,居然在自己亲生儿子眼里,都还有那么一点道理,颜钧这家伙罪不至死!
这是何等荒唐,可又实实在在摆在眼前。
朱厚熜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事实,原来天子高高在上,真的不是天经地义,不是什么天理纲常……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皇帝死于非命,又有那么多朝代湮灭。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远比君父更重要的东西。
只不过这个东西是什么,他还略有迟疑。
是所谓的道理最大,还是道统最大?
是不是还要沦落到曾经的烂泥塘?
在这时候,一个新的答案出来了。
民族!
不是皇帝,不是圣人,而是这片土地上,活生生的百姓,以人为本!
朱厚熜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王岳,你说现在朝堂的那帮人,会不会后悔,没有拦着朕南下?”朱厚熜眯缝着眼睛问道。
王岳笑道:“这就不好说了,关键要看陛下打不打算收手了?”
“笑话!”
朱厚熜哼道:“你侃侃而谈,过足了瘾儿,朕怎么能只当个摆设呢?”朱厚熜笑道:“咱们下一站是哪里?”
“山东!”王岳毫不犹豫道。
朱厚熜呵呵一笑,“正好!对了,孔庙什么的,没有损坏吧?”
王岳轻笑道:“哪敢损坏啊!别看衍圣公一家被送到了承德,可是来曲阜拜谒的人,还络绎不绝,甚至有人哭着誓,要恢复圣人地位呢!”
“做梦!朕才不会让他们得逞……这个孔庙,该供奉一些真正的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