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召集百官入宫,王岳不动声色,站在了群臣中间。如今的朝局比起当初杨廷和一党独大的时候,好了太多,可要说距离一心一意,高枕无忧,还是差得太多了。
先内阁四位大学士只来了三个人,其中武英殿大学士袁宗皋从入冬就开始患病,已经到了一病不起的地步。
这位兴王府的老臣,朱厚熜和王岳的师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随时可能离开人世。
对于袁宗皋来说,他的希望只是辅佐朱厚熜,坐稳龙椅。如今他连皇子都看到了,老爷子绝对可以含笑九泉。
只是除了袁宗皋之外,兵部尚书王琼,在过寿的时候,由于喝酒过量,踉跄摔倒,也在家中养伤。
他同样是年纪太大,体力不支,康复异常缓慢,谁也不知道,老头还能不能继续执掌兵部。
加上之前回乡丁忧的王阳明,原本实力雄厚的帝党,竟然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局面,很是尴尬。
现在的六部尚书,也就是排名在王岳前面的几个人,吏部尚书杨旦属于中间派,刑部尚书赵鉴,工部尚书汪俊,左都御史俞谏,这都是杨廷和用过的旧臣,尤其是俞谏,更是靠着正德遗诏才起复的老臣。
随着张璁入阁,其余严嵩、桂萼等人,资历不够,在一阵悬空之后,都察院重新回到了老臣的手里。
在另外一面,礼部尚书还是罗钦顺,可是由于出使倭国的原因,另外又安排了一位礼部尚书,此人名叫秦金。
他曾经因为主持京察,得罪了杨廷和,而受到了贬谪,但此人据说是前朝才子秦观的后人,在士林中颇有威望。他也不算是严格的帝党人员。
算来算去,六部尚书,貌似就剩下一个户部尚书孙交算是朱厚熜的人,只不过孙交虽然善于理财,但是私德却不怎么样,不时有人弹劾,说他侵夺别人的宅第,纵容家人,在地方上湖作为非。
虽说这些弹劾未必是真,但也让年近古稀的孙交焦头烂额。
一句话,目下的内阁六部,都不让朱厚熜满意。
换句话说,风暴已经早就酝酿了,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来得竟然会如此凶猛强烈!
“诸位爱卿,前些时候,朕,还有王卿,去了西山转了转,怎么说呢?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朕没有想到,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如此恶霸横行,欺凌百姓,肆意杀戮,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俨然一方土皇帝。”
“朕责令宛平县彻查,已经将蒋家处死,诸位爱卿以为,此事朕做得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小皇帝要表扬吗?
刑部尚书赵鉴忙道:“陛下体察民情,以霹雳手段,显慈悲心肠。百姓见蒋家伏诛,无不欢声雷动,大呼罪有应得!臣以为陛下作为,虽古之贤君,不能相提并论,此乃大明之福,百姓之福,江山社稷之福!”
朱厚熜失笑连声,“好话,果然是好话,可好话朕不爱听了!”
“陛下,老臣有罪!”
赵鉴吓得连忙伏在地上,汗流浃背,他这是怎么了?竟然一直摸不准朱厚熜的脉?
“诸位爱卿,你们想过没有,仅仅在西山,朕的眼皮子底下,就有这样的混账!放眼整个大明,又有多少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豪强?只怕是数不胜数?又有多少百姓,饱受压榨,敢怒不敢言?”
“朕登基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要说朕有什么作为,可以挺起胸膛,向祖宗陈说……还真是没有什么。国势如此,民生如此……朕简直一无是处啊!”
朱厚熜饱含悲凉,语气痛苦。朝臣们都吓坏了,这就叫主辱臣死啊!
老头杨一清慌忙跪在地上,“陛下宵衣旰食,兢兢业业,为了大明江山,不辞劳苦,亲自探查西山,救民水火,虽古之贤君,不能相比。万方有罪,罪在内阁。老臣身为揆,愿意一肩担之,请陛下降罪!”
说完之后,杨一清艰难地匍匐地上,朱厚熜俯视着这个老头,良久,他突然道:“王岳,你如何看杨阁老请罪?”
“陛下,臣以为杨阁老这是代人受过!他老人家不容易啊!”
“怎么不容易?”朱厚熜追问。
王岳苦笑,“陛下,能不能允许臣说过不切当的比喻?”
“讲!”
“杨阁老在这个位置上,就像个——媳妇!”
朱厚熜差点喷了,你见过须皆白,七老八十的媳妇?别说他了,就连杨一清都闷哼了一声,这个该死的臭小子,简直欠揍。
等下去之后,老夫非拿着御赐拐杖,把你屁股打烂不可!
王岳也感觉到了气氛诡谲,连忙解释道:“陛下,臣虽然没有成亲,却也知道,一家子中,媳妇难为。上有公婆伺候,中间有丈夫侍奉,下面还有儿孙要顾及……杨阁老德高望重,忠心耿耿,自然是想面面俱到。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越是想要周全,就越是左支右绌,显得进退失据,两头落埋怨。”
杨一清微微哼了一声,这小子比喻虽然不怎么样,但说得还是有道理的,自己的处境,的确是不怎么舒服。
“陛下,王大人所言鞭辟入里,把老臣的心思说得一清二楚,老臣斗胆恳请陛下,准许老臣致仕回乡,颐养天年,请陛下恩准!”
朱厚熜断然摆手,“朝中就这么一个老臣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朕怎么舍得让阁老致仕?而且王岳所言,说阁老进退两难,是不想朕责备阁老……不过话说回来,此事也的确和阁老无关啊!”
啪!
朱厚熜亮出了一本账册。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臣等不知!”群臣一起回答。
朱厚熜冷笑,“这是当年给刘瑾送礼的一本账册!”
刘瑾的账册?
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这都过去十多年了,怎么还会翻出来啊?
“诸位爱卿放心,不是朕要借题挥,大肆株连。只不过那个死掉的蒋三,曾经是刘瑾的手下,他私藏了一本刘瑾的账册,想要以此自保,如今他人死了,账册落到了朕的手里。不过就算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他没有死,朕也不会拿这个定罪的。”
朱厚熜说得轻松,可群臣都提心吊胆,谁也不知道朱厚熜的真实打算。
杨一清忙道:“陛下,刘瑾逆案,虽然过去了多年,但是也不能姑息养奸,老臣斗胆恳请陛下,将这份账册交给三法司,凡是牵连的人,都不可以姑息纵容,必须一查到底!”
朱厚熜微微一愣,随即摇头。
“阁老,朕知道你当年除掉刘瑾,立了大功,你自然不是刘瑾一党。但其他人也未必党附刘瑾,他们不过是无可奈何,被情势所迫罢了。”
“不过阁老竟然说了,那就且看一看吧!”
朱厚熜又看了看群臣,笑道:“大家都别在意,朕只是随便说说,大家伙就当个笑话听,不用当真。”
朱厚熜一再说,不要当真,可越是这样,就越让人毛骨悚然。百官们终于意识到,当大老板疾言厉色的时候,未必是坏事,至少他还愿意跟你脾气。
若是连生气都懒得生气了,那才是灭顶之灾呢!
“赵尚书!”
赵鉴一听是叫自己,吓得慌忙跪倒。
“陛下,陛下!臣可万万没有依附刘瑾啊!”
朱厚熜摆手,“别着急,朕是问你,你可知道张彩?”
“知道,知道,此贼党附刘瑾,助纣为虐,着实可恶,刘瑾事败,死于狱中,也是他侥幸而已!”
朱厚熜摇头,“是吗?可这本账册标注数人不曾送礼,其中就有你一个,可是张彩劝解,刘瑾才没有追击的!”
“啊!”
赵鉴瞬间老脸通红,温度直线飙升,差不多能煎鸡蛋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了一回小人,这也太丢人了!
他匍匐地上,无言以对,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候朱厚熜又道:“俞谏俞卿!”
俞谏慌忙跪倒,“陛下,臣,臣有罪!”
朱厚熜笑道:“无妨,朕只是好奇,你送给了刘瑾一幅画,不知道要多少钱?”
俞谏忙道:“臣,臣的确送过,那是一幅仿品,不过五两银子!”
“哦!这么说来,刘瑾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啊!他特意在账册上标准甚喜二字,朕还以为是名家精品呢!”
朱厚熜说完,还举起账册,晃了晃头,然后感叹着继续往下看,翻找着熟悉的名字……大殿上的这帮臣子,有几个是傻子?
他们一听就懂了,好你个狡猾的家伙!
你拿着真迹当假的送,也真是有你的!
俞谏明显感觉到,无数鄙夷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身躯,这位老臣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陛下,老臣惭愧,老臣请求辞官!”
俞谏老泪横流,朱厚熜却满脸不悦。
“朕都说了,就是随便说说,不用当回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耿耿于怀啊?你们就算当初跟刘瑾有往来,朕也不会在意……行了,朕不读了,散了吧!”说完,朱厚熜摇头离去。留下了一群懵逼的大臣,这事能不在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