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仙酒内满堂哗然,连那飞扬跋扈的府尹公子潘若晨也猛地站起身来,“青衣秀才”萧长歌成名不久,但他在江南曾以酒会友,威震江南武林的“淮南双雄”单骞、单昌两兄弟,被萧长歌三招击败,一时名声大噪。
众人愣愣注视着那落拓书生萧长歌,手中杯盏筷箸掉落不跌,反而是那瞧来狂妄无比,自称为“李白”的白衣少年,众人丝毫不放在眼中,只当是疯小子的癫把戏罢了。
李白凝视着萧长歌头上方巾,想起他适才举动,心中极为不悦,撇嘴嘟囔道:“读书人成天舞刀弄剑。”
他声音极其细微,萧长歌似是未听到,长笑道:“李兄弟,你是要和我比剑法?我看你那柄桃木剑只怕砍不过我的秋水剑。”
李白笑道:“非也,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我既都为读书人,比剑未免太过俗气。”众人都心道这小子忒也无赖,只盼萧大侠好好戏耍他一番。
其时大唐诗文流行,初唐骆宾王、杨炯、王勃、卢照邻几人经天纬地、才高八斗,到得玄宗皇帝,文人骚客皆以吟诗为豪。
萧长歌颇为不满,于自己而言,读书舞剑都是风流别致之事,何来雅俗一说?当下一捋袖袍,道:“李兄弟请!”
早有掌柜的命店小二送上青莲酒两坛,不过李白那坛只有半斤,萧长歌那坛却有两斤。
李白举目四顾,猛地瞥见窗棂外柳树成荫,荡漾在白云绿水之间,灵光霍闪,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吟道:“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
他有意卖弄,将自己在道观中学来的诗意喷薄而出,直引得满堂喝彩,众人心中均想这少年竟也这般了得,当下摩拳擦掌,想见萧大侠如何应对。
萧长歌这些年浸淫武学剑道,诗文之理早已忘了大半,见那白衣少年神采飞扬,出口成佳句,不禁心中打了个突,周遭事物无非是酒盏、木窗、桌椅之物,冥思苦想了半晌,竟答不上来。
心想在满堂江湖好汉面前出丑倒是无关紧要,这少年分明是故意用读书人的架子刁难自己,想起日前大唐派高仙芝、李嗣业、段秀实攻打碎叶城一事,微一沉吟,蓦地开口道:“残影荡月前,清晖照虚幌。大江滚滚逝,绝崖抹神光。戎客策马去,拔剑谁痴狂?杯酒尚未寒,碎叶雨潇湘。”
众人不禁皱了皱眉,唐皇帝攻打碎叶城一事早已人尽皆知,虽说圣上贤明,但寻常百姓都避而不谈此事,而萧长歌所吟之诗,却处处映射此事,掌柜的也略懂诗理,慌忙命人关上大门,生怕教过路官兵听了去。
.但见府尹公子潘若晨颇不以为然,冷冷讥讽道:“萧大侠,如今大唐正是太平盛世,你吟此荒唐之诗,端地是图谋不轨!”萧长歌笑道:“你好好做你的千秋大梦,非要拉着在下一起干嘛?”
场中唯有李白听他吟完,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萧长歌那诗虽然音律参差不齐,炼字也毫无章法,但却暗暗契合了自己这诗,同样的良人远征同样的边陲战乱。
而最后那句“碎叶雨潇湘”更令他心神激荡,碎叶城常年干旱,实则并无雨水,但远在江南的萧长歌自然不知道,恐怕整座隆昌城也只有自己清楚见过,那里是何等的荒凉寥寥。
但他仍旧固执认为,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不舞刀弄剑,有辱斯文,抱起酒坛子一饮而尽,见怀中酒坛空空,诗性大,又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他年少时便随父从碎叶迁徙到这绵州隆昌,虽未受颠沛流离之苦,心中终究不是滋味,但每每痛饮一番后,便能忘却诸多烦恼,故而有此一诗。
萧长歌不去管那府尹公子,听此佳句,心中戚戚感应,望了那翩翩少年一眼,暗道今日竟遇上知音了,而他不知,李白心中又何尝不是这般想法?
当下也将余下的两斤酒一口气喝光,脑海中灵光霍闪,大笑一声,道:“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对酒当歌豪情怀,今日逢君醉几人?”吟罢手中酒坛蓦地一翻转,朝李白胸前那小酒坛撞去。
李白猝不及防,但闻“哐当”一声锐响,两只酒坛登时碎成了漫天瓦片,又见瓦片中闪过来一道人影,犹如陀螺旋舞。等瓦片四散落地后,李白忽觉自己手中握着那柄桃木剑,下意识低头一看,但见其上端端正正刻着四个大字。
“高山流水。”
李白饱读诗书,心知顿知萧长歌之意,但转头看时,唯见满堂人影重重,酒楼大门半开,哪里还有萧长歌人影?
心中怅然若失,耳边兀自回响他那句“今日逢君醉几人”,一时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正要迈步出去,蓦地记起自己喝了一大坛酒还未付钱,转身看时,却见掌柜的帽檐上多了一锭碎银,掌柜的想要伸手去摘,但又生怕其掉了下来,一时呆在原地,只得愣愣注视着白衣少年李白出了大门,径直向北去了。
李白出了诗仙酒大门,望着来往熙熙攘攘人群怔怔出神,诗中纵有千般精妙,也比不上一知音难觅。
身体顿然一震,蓦地记起自己和乾虚道长之约,但见日落西山,云霞金灿,“哎哟”一声,沿莫醉街一路小跑,出了北城门,走过那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独木桥,过了河对岸。
眼前是一座高耸入云,峭壁嶙峋的山峰,周身犹如披了一层碧黛轻纱,半山腰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李白收起桃木剑,整了整衣冠,方才在诗仙酒中喝的青莲酒,此时后劲涌了上来,趁着酒兴,一路高唱自编的歌谣,沿一条山崖栈道,盘旋而上。
到得夜幕降临时分,李白身影从一条灌木丛生的青石板路上缓缓出来,又蜿蜒折转了九次,方才来到一座飞檐流瓦、青砖红墙的道观跟前。
“嘿嘿。”道观门口一身着道袍的童子,见李白终于来了,轻笑一声,道:“今儿又去隆昌城哪家酒楼蹭酒喝去了?”
李白酒意正盛,满脸通红,脚下步伐也一颠一簸,见道童取笑,朝他拱了拱手,笑道:“清风道友莫怪。”
那唤作“清风”的道童嗤了一声,口中嘟囔了几句,无非是说虚元观乃清修之地,成天收留这酒疯子来和师父坐而论道,实为大谬云云。
正自牢骚抱怨时,却见李白身形猛地顿住,双目注视着自己身后。
道童醒转过来,慌忙转过身去,低眉垂,恭恭敬敬道:“师父。”半晌却无人应答,顿知上当,抬头看时,果然未见师父身影,心中大怒,转身一指头指着李白,怒道:“你这...你...”
李白猛然捧腹狂笑,他来虚元道观六年,最喜见清风道童这般狼狈模样,而此法也是屡试不爽,清风每次都会上当。
清风被这酒疯子戏弄,早已怒不可遏,仗着自己随师父修行了一招半式,身子一弓,拾起一块石子,夹在指尖,“咻”地弹射出去。
李白登时慌了神,身体左闪右避,口中大叫道:“牛鼻子救命啊。”右肩一痛,那粒石子将他肩头打了个灰印,立时弹开了去。
“童儿休得无礼。”忽闻一声清啸从道观院落深处传来,如凤鸣鹤唳,淙淙清泉,端地令人心神涤荡,尘心尽去。
一身着宽大道袍,手持拂尘的老道由道观中缓步踏来,清风忙垂手让开路,低声道:“师父。”
这道长便是隆昌戴天山虚元道观的乾虚道长,李白见他来了,也收起不羁之态,竖起单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乾虚道长缓步来到李白跟前,凑近打量他一番,眉间满是笑意,手捻胡须,笑道:“李小道友的清虚经背得如何啦?”
话音方落,李白腹中酒气翻腾,一个响嗝喷薄出来,乾虚真人正凑到近处,被滔天酒意一熏,眉头大皱,道:“你这厮又饮了多少?”
李白神情恍惚意识混沌,醉声笑道:“不多不多,半两三锅。不少不少,四斤五勺。”
乾虚真人大皱其眉,听他这疯言醉语,想是又贪杯了,不禁暗叹一声,左掌猛然抵住李白后背,一团清光缓缓亮起。
李白只觉体内热得厉害,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焚毁了一般,头顶白汽蒸腾,如烟雾缭绕,片刻后体内热气散去,一股清流灌注全身,酒意顿消,神志变得无比清明。
乾虚道长收回手掌,捻须轻笑道:“这‘月清顿火霜’效果还不错。”李白打了个突,空中寒意阵阵袭来,讶然道:“道长这是什么诗?”
乾虚道长嘿然道:“你倒真是入了化境了,这是贫道专门为你这酒鬼修行的一门法术。”李白笑道:“是解酒么?那股热流烫得我好生难受,道长你不练也罢。”
却见乾虚道长绕着李白来回踱步,半晌后,忽地故作神秘道:“不是解酒,而贫道也练不会这门法术,自然不会去练。”
说话时,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李白身上突兀一点,将他身形抱起,健步如飞,兔起鹊落,几个纵身便来在了虚元道观内,便翻身纵跃边笑道:“贫道是要你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