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疏影有心想见一见未来的侯爷夫人,但现在的她还不至于乱了方寸。对于不爱的人,不管怎么折腾,她的心里都只有不甘心罢了。无所谓嫉妒,也无所谓仇恨。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谢环素来是个雷厉风行之人,行伍出身,自然做事干净利落。
一旦决定,绝无反悔。
上禀天听,谕旨恩准。
连婚期都很快定下来,因为年内并无什么黄道吉日,便与睿王府一般,将婚期定在年后。
酒肆茶楼里,夏雨垂眸不语。
“怎么这样快?”寻梅愕然,与洛花一道嗑着瓜子,有些不敢置信。
这才一日时光,谢家竟然将什么事都给办了,这倒好,疏影这侯爷夫人之位,是彻底没望了。不但如此,如今有了侯爷夫人,只怕疏影的日子会更难过。
无名无分的留在镇远侯府,不是做人家的俎上鱼肉,摆明了任人宰割?
夏雨嗑着瓜子喝着茶,面色不是很好,“郡主本就是军中出身,办事自然快速。只是我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也不知道疏影会怎样,约莫会伤心的很。”
这家茶楼的地理位置好,从后门进来,上二楼这间雅阁,正对着花满楼的大门。略开窗户缝隙,便可将底下的事情,看的一清二楚。
所以夏雨包下了这间雅阁,以作长期之用。
阿奴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瞧一眼众人嗑瓜子的相,只觉得有些温暖。夏雨是她跟过的主子当中,最没有架子,也是最不把自己当主子,把奴才当兄弟朋友的人。
洛花想了想,“是不是谢家也防着疏影,所以才会这么快让侯爷娶亲?”
夏雨苦笑,“也许吧!”
“其实——说句实在话,公子也别觉得我说话难听。我总觉得那个疏影,眼神不正,不管看谁,眼珠子都是飘的。我听老一辈说,这种人就是天生的狐狸精,生来就是喜欢勾搭男人。反正我见着她的时候,就觉得浑身不得劲。总觉得她那眼神凉飕飕的,看在人身上,总有股阴森森的气,往身上钻。”洛花撇撇嘴,“我不喜欢。”
“你要是带把的,估计也得喜欢这样的。”夏雨喝一口茶,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靠在软垫上慢慢的嗑着,“其实我知道,不光是你,你们大家包括咱家爷,都不太喜欢她。可是你们也不想想,疏影出身青楼,如果跟你们一样是个正经女儿家,不得早就被人糟蹋了?没有两把刷子,怎么做得了花魁娘子?所以,人家眼神飘,也不能怪她自个,只能说是命不好。”
洛花喝一口茶,有些不屑,“还说呢!她每次来找公子,总没好事。”
夏雨挠了挠后颈,“好了,不说她。阿奴,怎么样,看见什么没有?”
阿奴摇头,“一切正常,除了有几辆马车进出,别的倒也没什么。”
“什么马车?”夏雨问。
“寻常的青布马车。”并非大户人家的马车,约莫是供应日常所需的采办马车。阿奴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夏雨点了头,“盯着点。”她环顾四下,“夜里有丐帮的兄弟帮我把风,白日里咱有空,就轮换着来这里瞧瞧。我就不信,还抓不住他们的狐狸尾巴。”
“少主是怀疑,这些人乃乌托国的细作?”寻梅嗑着瓜子问。
“不管是不是细作,我总觉得他们应该和代州的花满楼被毁,脱不了干系。代州临近乌托国,他们是最有可能的。而且代州的花满楼刚刚没了,京城的花满楼却突然开了张,樱娘还古古怪怪的想要控制我。不管这阴谋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赵老九来的,只要他们有毁灭花满楼的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过。”夏雨忽然坐起身来,“朝廷上的人,会不会跟乌托国有什么联系?否则他们如何悄无声息的入城?”
阿奴蹙眉,“公子的意思是——背后有人,勾结乌托国,几欲行不轨之事。”
寻梅插了一嘴,“哼,都不是好东西。不过,跟朝廷有关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为女人、要么谋权、要么篡位,从古至今,那些臭男人干的,不就是这三件事吗?”
夏雨连连点头,“高!真高!你这是一竿子打死了全天下的男人。”
喝一口茶,夏雨嘬了一下嘴,“我说错了?”
“没错没错,喝茶喝茶!”夏雨歪着脑袋想,咱家赵老九属于哪种呢?谋权篡位?反正不是为女人!她对自己这身子板,可没抱太大希望。人家赵老九可都说了,若是有朝一日别人拿着她威胁他,他可是二话不说就先宰了她。
想到这儿,夏雨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你们说,男人是不是都缺心眼?”
“是没良心。”寻梅斩钉截铁。
夜里回去的时候,夏雨盯着赵朔端详了很久。
“看够没有?”赵朔挑眉,一双桃花眼狐疑的打量着她,“最近眼瞎吗?看那么仔细。”
夏雨不说话,趴在他胸口听心跳。
他忽然揪起了她耳朵,疼得夏雨“哇哇”大叫,“疼!轻点轻点!”
“干什么呢?”赵朔将她拎到书案前,每日一写还没完成,他是不允许她蒙混过关的。他教的那些字,她睡觉前必须温习。否则,她这辈子都别想认识那些“横折竖弯钩”。
夏雨揉着耳朵,“只是想听听看,你的良心还在不在。”
赵朔蹙眉凝着她,小丫头的脑袋瓜里又被人塞了稻草?他也不说话,顾自坐会一旁的桌案,漫不经心的喝着茶,也不屑理她。
夏雨撇撇嘴,捋起袖子开始写字。她是真心不想写字,写得歪歪扭扭,就跟八爪螃蟹爬出来的一样。怎一个丑字了得!不过,好歹她真的记住了他的名字,赵朔!写的再难看,好歹能写全了,没有少一撇,也没有少一横。
“赵老九,朔是什么意思?”她边写边问。
赵朔冷飕飕的瞧了她一眼,“废话太多。”
话虽这样说,可等着她放下手中的笔走过来的时候,便看见桌案上一堆的核桃壳。赵朔正不紧不慢的将剥好的核桃肉包回油纸包里,话不多,也不看她,好似什么事都不曾生过。
夏雨愣了片刻,定定的看着他。
烛光里的赵朔,麦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光泽。一张格外精致的脸,无论是正面还是侧面,都是毫无死角。长长的睫毛半垂着,在烛光里打着斑驳的剪影,稀稀落落的定格在下眼睑处。可不管是什么时候,他身上的王者之气从未淡去,却唯独在她跟前,做着与他自己身份相悖的事情。
淡然,从容,就像他惯喝的茶。
优雅的绽放,不为任何人动容。
她从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她知道,只为这一眼,她将无尽沦陷。但那又怎样?她出身青楼,见惯了人世间的冷暖悲凉,看尽世态炎凉。那些附炎趋势,以及那些强颜欢笑,都不过是为了生存。可女人的心,归根究底,想要的只是一个男人的真心真意。
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贵,无怨无悔。
赵朔去洗了手,压根没有理睬她。
她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他?想了想,忽然想起了皇帝送的那根簪子,可这都一两日了,他才来秋后算账,不是太晚了吗?
“你生气?”她问。
“嗯。”他应了一声,慢慢的擦干手上的水渍。
“因为皇上送我簪子?”她又问。
他挑眉看她一眼,又不说话。
夏雨上前,与他并肩坐在床沿上,“人家送东西给我,难不成我还得往外推?”
“簪子呢?”他问。
夏雨抿唇。
下一刻腰间突然一紧,他已欺身压下,一双桃花眼,眸色晦暗难辨,“你可知私自将皇帝所赠之物送人,其罪当诛?”
“他送我的,那就是我的,为什么我不能做主?你送我的那些,我不是也可以——”夏雨盯着他。
指尖温柔的拂开她面上的散,沿着她的脸部轮廓,缓缓落在她的脖颈处。略带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咽喉,好似有柄刀子架在咽喉处,随时准备着刺入夺命。
夏雨身上一哆嗦,竟有种无言的寒凉,快速蔓延全身。
“我说了,那是皇帝。”他的语调平缓,语速中等,可是话语中的分量却不轻,带着寻常难见的冷冽之意。
皇帝,就是皇帝,岂能与寻常人相比较。
他送她的东西,她之所以可以送人,是因为他觉得只要她高兴就好,他不在乎那些物什,他在乎的是她这个人。
可皇帝送的就不同,一旦有人追究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夏雨没有吭声,垂着羽睫安静下来。
温热的唇瓣,轻柔的落在她的唇瓣上。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无声胜有声。辗转在她的唇齿之间,掠夺着属于她的甜蜜与美好。指尖微挑,娴熟的落了衣衫。
素白香肩,肤光如玉。
四目相对时,她吻上他的唇角,“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他轻嗤,嫌弃的低眉,望着她胸前二两蚊子肉,却是盈盈一握,尽在掌心,“把脑子里进的水,灌到这儿来,才是极好的。”
她一怔,瞬时面颊通红,一拳打在他胸口,“嫌小就去找大的。”
她作势起身,他却已低头咬上了她的脖颈。浅浅的啃咬,带着撩人的心痒难耐,一阵酥麻快速传遍全身。她几欲拒绝,可身体与心理的渴望反而剧增。
他灼热的贴着,而后将自己,送入她的世界。
床榻雨潺潺,春意阑珊。此情不待五更寒,烽火狼烟不罢休。斗转星移又一春,与君销得风流魂。
浅喘低吟间,她唤着他的名字,“赵朔——”
他却低头堵住了她的唇,加快了速度。
烈火清平一朝泄,帝阙高阁何足惜。昔年商周亡于笑,周而复始亦不负。
香肩欲断谁人智,楚宫一袅细腰肢。碧血长枪春风起,不破楼兰终不还。
夏雨实在太累,昏昏沉沉的睡在他的怀里,赵朔餍足的搂着她,任由她将冰凉的身子贴在自己身上。暖了她,也是暖了他。
“蠢。”他抚着她的面颊,暗哑的嗓子里,唯有这一个字。
蠢得,让人心疼。
平静的日子都是极为相似的,不平静的日子,却各有各的不平静。
夏雨习惯了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空荡荡的枕边。虽然心里还是会落寞,可她到底是夏雨,不管什么情绪都是转瞬即逝。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有些情绪可以很快消失,但有些事不是你不提,别人就会缄口不语的。
馄饨铺子,一桌四人刚刚好坐下,一人一碗馄饨叫着。
馄饨还没上来,却听得隔壁桌的两个男子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交谈,夏雨的耳朵是十分灵敏的,竟听个一清二楚。
蓝衫男子道,“听说小侯爷娶的,是谢家军副将商正的妹妹,容貌不错,还有一身的好武艺。来日,约莫能如郡主之意,是个上战场的好苗子。”
青衫男子点了头,“说是婚期都定了,过完年就办事。这郡主,对未来的侯爷夫人,甚是满意,这事都上禀了朝廷,已然准了。”
夏雨嚼着混沌,那疏影怎么办?
正想着,却听得蓝衫男子又道,“年后啊?年后不是睿王府办事吗?这都凑一块了,想来肯定会很热闹。这京城,好久没办过大喜事了,也该热闹热闹才是。”
“未来的睿王妃长得跟当年的叶大小姐极为相似,你说王爷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娶她?”青衫男子压低嗓音,“当年的叶大小姐与睿王爷,可谓情投意合,这般的恩爱,真是羡煞旁人。奈何有缘无分,终归阴阳相隔。现如今睿王爷好男风,不也是因为她吗?”
心,砰然漏跳一拍,夏雨闷头吃着馄饨。
阿奴刚要起身,却被夏雨一把摁住了手腕,示意她无需轻举妄动。握紧了手中的碗勺,阿奴只能悻悻坐下。这些话,若是让赵朔听到,八成会剁了他们。可偏偏是让夏雨听见了,阿奴不是傻子,她知道这些话对夏雨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可——夏雨有意将话听完,她是奴才,不得不从命。
蓝衫男子环顾四周,这才轻斥,“你小声点,若是让人听见,可了不得。那睿王爷是谁,杀的人还少吗?就为这事,睿王当年杀了不少人。”
青衫男子点了头,“说还说不得?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会记得那么清楚。何况,睿王爷现在不是宠着那个叫什么夏雨的吗?”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你没瞧见睿王爷其实根本没忘记叶大小姐吗?连尸骨都好生收着,何况是在灵位前头刻上自己的署名,那养心阁当初不就是为了她造的吗?我听说,便是府内之人,也不得轻易踏入。可见,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还是没办法忘记的。他再宠那个叫夏雨的,可一颗心早就给出去了,如今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蓝衫男子轻叹,“倒是可惜了,叶大小姐那样的美人。”
“有睿王爷这般人物,此生惦念,怕也是死而无憾,否则怎么会新婚之夜,自尽而亡呢?”青衫男子抬头叫了一声,“老板,结账!”
却是人走茶凉,夏雨定定的坐在那里,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寻梅切齿,“少主你没事吧?你别听他们胡说。这些人闲着没事干,最喜欢嚼舌根,有的没的,到了他们的嘴里都能开一朵花来,你别往心里去。”
“走吧!”夏雨起身就走。
寻梅急忙付账,狠狠的瞧一眼,那两人离去的方向。人言可畏,简直混账透顶!握剑的手,指节分明,她忽而冷了眸。
夏雨没有回府,依然去了那个茶馆,坐在雅阁内。取出怀中那包核桃肉,油纸包包得极好,肉质新鲜得很。这是他昨夜剥好的,她长那么大,除了娘还真的没人为她剥过核桃肉。
说句不好听的,赵朔几乎是当爹一样的疼着她。
可那些话——音犹在耳,心里如针刺一般难受。
不管摊在谁身上,怕是也过不去这一关。
“公子,你别听人家胡说八道。”洛花沏茶,“那些人,就喜欢凑热闹。”
“他们说的,是真的。”夏雨抓着一枚核桃肉,慢慢悠悠的塞进嘴里,神色怅然若失,“她就在养心阁里,我真的见过。”
“谁?”洛花瞪大眼睛,手上一抖,茶水都溢了出来,险些烫了手。
谁都不吭声,目不转睛的盯着夏雨。
她苦笑着嚼着核桃肉,满口余香,苦涩中带着少许甜,“叶知秋!”
阿奴骇然震住,“公子见到了?”
夏雨抬头望着她,“你也知道?”
闻言,阿奴缄口不语。
“看样子是真的。”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端起茶水就往嘴边送。
“小心烫!”
洛花来不及呼喊,夏雨已经一口茶喷出,烫得眼泪星子都出来了。她伸着舌头,苦着脸,却把洛花给吓着了,急急忙忙去倒了一杯凉水递上,“公子没事吧?”
夏雨猛灌了几口凉水,这才缓和不少,但是舌尖上的麻木疼痛依旧犹存。许是被这一烫,脑子清醒不少,夏雨现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寻梅呢?她去哪儿了?”
洛花环顾四周,“方才还在的,后来咱们进了茶楼,她就走了,也不知道去哪。许是有事,又或者去方便了吧!”
娇眉微蹙,夏雨不信。
寻梅做事向来谨慎,怎么可能不说一声就走了呢?
却不知在一条死巷子里,一群蒙面的女人将两名男子打得哭爹喊娘。拳打脚踢,没伤着要害,但专挑人的痛处打,疼个半死也不会出人命。
寻梅怀中抱剑,在转角阴暗处站着,听着声音却也不觉得痛快。想起夏雨方才的面色,若非这是京城,若非不想给夏雨惹麻烦,换做平素的寻梅,铁定摘了二人的脑袋。
如今只是小惩大诫,无伤大雅。
一名女子上前,“左使,晕了。”
“没打死吧?”寻梅扭头。
女子摇头,“咱们姐妹下手都是心里有数的,左使有命,绝不下死手,岂敢真的杀人。”
寻梅点了头,“别把人弄死了,免得给少主惹麻烦。拖下去,等人醒了你们在悄悄的走,万一出意外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是。”女子俯遵命。
寻梅缓步走过去,青衫蓝衫两名男子,已经被百花宫的人一顿胖揍,打得鼻青脸肿晕了过去。冰冷的剑柄轻轻的戳了两下,二人的脸颊,俯身轻扣腕脉,确信二人都还活着,并且肯定这些皮肉伤不至于致命。寻梅这才起身离开,她得回到夏雨身边,那是她的职责所在。
进雅阁的那一瞬,夏雨盘膝坐在窗边软榻上,与洛花一道嗑着瓜子盯着她。
“我——”寻梅一笑,“你们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
“去哪儿?”夏雨问。
寻梅道,“方便去了。”
夏雨将茶水递上去,“别告诉我,你是去替我出气了。不过就是三两句话,犯不着。要是我真的觉得生气,早就动手了,还轮到现在。”她啐一口瓜子壳,神色微黯的补充一句,“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我宁可死得明白,也不想难得糊涂。”
“少主不打算回去问问?”寻梅低声开口。
“很早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矩。生气的时候,绝望的时候,绝不会轻易下任何决定。”人在不理智的时候,下的决定,往往也是不理智的。她出入赌场多年,对于情绪的控制,除非是极大的崩溃,否则比寻常人自如百倍。
花满楼和夏家覆灭,她都撑着了,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
爱吗?
如果真的爱,何必猜忌,自己去问问就好。
他若觉得愿意告诉她,势必会说。若是时机不对,他不肯说,她也不会死缠烂打,那不是她夏雨的风格。就像她早前说的,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大家——好聚好散。
世上,没有谁离开谁,就会活不下去。多年以后回头去看,原来只是个坎,而已不过就是个坎。迈过去了,回头想着,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赵老九,你愿意告诉我吗?
赵朔打了个喷嚏,朝堂上坐着,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襟。倦怠的以手支额,金銮殿内一片鸦雀无声。就连当今皇帝赵禄,也跟着沉默不语。
不是不说话,而是——大夏使团的要求,实在是令人费解,也教人不敢轻易承诺。
元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我们大夏真心求娶,怎么大燕皇帝,不允吗?”
“可郡主并非寻常百姓,也觉得皇室中的公主。郡主乃是三军之帅,驻守边关之将,她的婚事——”赵禄犹豫着。
大夏丞相赫里问道,“敢问大燕皇上,郡主可是您的臣子?”
“自然是臣子。”赵禄深吸一口气。
赫里又问,“大燕乃是礼仪之邦,岂不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既然是君臣,郡主身为臣子,自然有为皇上分忧解劳之职。敢问皇上,您觉得呢?”
赵禄哑口无言。
百官一时间也是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赵禄扭头望着梁以儒和赵朔。
梁以儒上前行礼,“启禀皇上,郡主虽为皇上的臣子,可郡主劳苦功高,岂能与一般臣子相论。皇上爱民如子,对待臣子亦是礼待有加。是故绝不会让郡主,如此草率的出嫁大夏,即便要嫁,也该听一听郡主的意思。想来成与不成,还是应该由郡主决定。皇上善待功臣,方得天下归心。”
“少傅所言有理,岂能亏待了朕的功臣。朕虽为君,可也要做个仁君,丞相大人以为呢?若君所不仁,臣何以从之?”赵禄笑了笑,“来人,传郡主。”
赵朔在一旁揉着眉心,缄默不语。
谢环居功至伟,是故虽然是郡主也是一国大将军,但允许其不必日日上朝。谢环本就不屑与朝堂上的谄媚之臣为伍,所以很少上殿。
今日传召,她便心知不妙。
若无大事,皇帝是不会找自己上朝的。
何况今日,还有大夏使臣在朝,用膝盖想也该知道,大夏是来求亲议和的,这议和本就不关谢环的事,可现在——心里竟有些在劫难逃的感觉。
青云、青玉快速伺候谢环穿好朝服,青云蹙眉,“也不知道皇上好端端,为何突然传召郡主,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青玉颔,“近来大夏入朝,边关稳定,也没什么外敌来犯,想必不会是军务之事。”
“大夏入朝——”青云顿了顿,神色微恙,“郡主,该不会是——大夏使臣居心叵测,选了你吧?”
青玉愕然,“你胡言乱语什么,咱们郡主可是大燕朝驻守边关的三军之,岂能嫁给大夏的七皇子,他们简直是痴人做梦。”
“吵什么,无凭无据之事,你们也敢说?”谢环一句话,二人随即闭了嘴。
深吸一口气,谢环束好玉腰带,快步走出门去。
上了金銮殿之时,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她身上。此刻的谢环一身藏青色的朝服,虽然与文武百官的装束皆是不同,却也格外的精神抖擞。
冷冽无温的女子,步履沉稳的走在金銮殿上,除了当朝太后薄瑶,她是第一个走进金銮殿的女子。一身雷厉风行的将者之风,锐利的眸子横扫而过,瞬时凝了周身的肃穆之气。
她是军人,也是臣子。
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女儿家的矫揉造作,更没有女子的妩媚多娇。
剑眉横挑,不怒自威。
“臣谢环参见皇上,敬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谢环手持玉牌,毕恭毕敬的行礼。
“郡主快快平身。”赵禄欣喜,可看了一眼在旁的元灏和赫里,眸色瞬显为难。他是君,可对着谢环之时,却有些说不出口。
谢环转身站在边上,美眸微凝,百官随即闭口,谁也不敢多说什么。谢大将军乃是驻守边关,统领十数万谢家军的统帅,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的声势,绝非寻常手腕可以。
“郡主可知朕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赵禄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傻子——可转念一想,谢环是谁,只要你透个只言片语,她岂会猜不到下文。
何况进来的时候,百官的脸色,还有大夏使臣的表情,想必足以说明了一切。
谢环上前一步,“臣不知。”
赵禄一怔,随即讨好般的喊了一声,“皇叔,你看你是不是替朕说一说?”
赵朔轻叹一声起身,低头一笑,紧接着才道,“皇上有命,臣岂敢不从。”这话说得竟有少许凉薄之意,“郡主也不必惊慌,本王知道郡主劳苦功高,只不过郡主毕竟是个女子,身为女子自然是要出嫁的。这寻常男儿岂能配得上你?要么是三公九卿,要么是王公贵族,总归逃不开这两者之间,否则就显得咱们大燕对待有功之臣太过凉薄。”
他瞧了一眼谢环,而后含笑望着对面的元灏与赫里,“郡主觉得七皇子如何?”
谢环的眉头骇然凝起,随即一笑,“七皇子乃人中龙凤,自然是极好的。”
“郡主也是人中龙凤,想来正是门当户对!”始终没开口的肃国公东方越,终于开了口,笑得何其阴冷古怪。
谢环变了脸色,冷哼两声,“肃国公府又何尝不是门当户对!”
东方越笑了,“可惜七皇子瞧不上,偏偏对郡主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谢环缓步上前,冷眼望着元灏,“怕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吧?”
元灏道,“郡主此言差矣,本皇子乃是真心求娶郡主,绝无二心。久慕郡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更是倾心不已。此生,非郡主不娶。”
“非我不娶?哼,我大燕与大夏交战多年,大夏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今日七皇子却说是真心求娶,敢问天下间还有如此荒诞无稽之事吗?”谢环孤冷清傲,“我若是寻常女子,那自然是福分不浅,可偏偏我领兵驻守边关,与大夏成分立之势,你没有将我食肉寝皮便已经算是客气,还谈什么倾心不已?”
“那郡主要不要验证一下,看看本皇子,到底是不是真心求娶?”元灏躬身朝着赵禄行礼,“皇上,我们大夏是真心实意的要娶郡主,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只要皇上答应,我大夏与大燕就此休兵,再无兵戈之扰。”
自古以来,拿一个女人交换和平,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可惜谢环并非寻常的女人,她的存在,关系着谢家十数万大军的存亡。以及,大燕朝边关的安宁。就算此刻答应了让谢环出嫁,一旦到了大夏,对方若是图谋不轨,谢环必死无疑。当然,他们不会傻得自毁承诺,光明正大的杀死谢环,最多是暗箭难防,否则会引起各国的唾弃。
这几乎是一场豪赌,拿一朝功臣,赌一场盛世。
赵禄愣住,百官也是一怔。
大夏王何时竟下了这样大的赌注?
赫里将议和的协议呈上,“这是我大夏王日夜兼程,派使者送来的议和协议,请大燕皇帝过目。”
赵禄心惊,“快呈上来。”
协议被呈上,百官议论纷纷,都搞不清楚大夏的真实意图。赵禄一眼就看见上头写着的,永不兵戈,互通贸易。
这八个字的分量不轻,可——赵禄抬头望着倔强如铁的谢环。
谢环这一关,可不好过。
“此事应当从长计议。”赵禄犹豫着,“郡主你——”
“皇上,臣身子不适,暂且告退,请皇上恩准。”谢环不予正面回答。
已然到了这份上,僵持下去也没有好处,若是将谢环惹急了,一怒之下领兵回了边关,那朝廷上可就乱了套。思及此处,赵禄点了头,“既然身子不适,郡主快些回去写着。七皇子,你觉得呢?”
元灏一笑,“郡主的身子要紧,横竖我都娶定了。”
谢环掉头就走。
一场朝会,不欢而散。
淡淡然站在高耸的城墙头上,望着底下的人来人往。赵朔扭头瞧着面色微白的谢环,“你这性子何时才能改?”
“谢家人都是这个脾气,若是改了,还是我谢环吗?”谢环低头苦笑,“谢环就是谢环,十年,二十年,依旧是。”
赵朔点了头,“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一直这样。也亏得这样的性子,才能执掌谢家军多年。”
“王爷,咱们认识十年了吧!”谢环沉默了很久,忽然道。
赵朔一笑,“十年了。”
“如果不是你,谢家如今还背负着乱臣贼子之名,何来的谢家军。”谢环轻叹一声,“蕴儿现在是镇远侯,过完年,青鸾就会入府,成为他的侯爷夫人。说起来,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大燕江山,放得下吗?”他问,遥望浩渺天际。
“不是还有你吗?”谢环轻笑两声,“有你这千年的老狐狸,还怕什么呢?只不过这一次,我想我真的绝境了。”她与赵朔并肩而立,像一同上战场的兄弟,做着无言的告别。
耳畔是遥远的刀戟声,沙哑无话。
这一场大燕的盛世繁华,总该要有人拿命作代价。
可纵观天下,死的人还少么?
夕阳西下,断肠人各自天涯。
略显踟蹰的,还有站在一叶知秋外头的夏雨,阿奴拦在前头,“王爷吩咐过,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易踏入一叶知秋。”
“一叶知秋?”夏雨羽睫微扬,她站在这里很久了,始终没有踏进半步。
早前不知道始末,如今知道了,竟然会有种想要看个仔细的冲动。可冲动并不代表毫无理智,否则她不会站在这里那么久都没能进去。
阿奴点了头。
“叶知秋在里面。”夏雨深吸一口气,“对吧?”
阿奴敛眸,“属下不知道。”
“赵老九若是怪下来,我自己承担。”夏雨瞧了寻梅一眼,寻梅快速的拦在了阿奴身前。二人的武功不相伯仲,就算打起来,也难分输赢。是故——有寻梅在,阿奴也无可奈何。
但事实是,养心阁内外多的是暗卫,可夏雨的身份不同,谁敢轻易现身?既非奸邪之徒,又非狡诈之辈,她是睿王爷手心里宠着的,哪个敢往前撞?
何况这养心阁里,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那人都不出手,谁敢多管闲事。
快步走到那扇门前,夏雨顿住脚步,伸出去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栗。
“公子,咱们回去吧?”洛花吓得脸都白了,“这地方阴森森的,看着就极为古怪,咱们还是回去吧!否则王爷怪罪下来,怕是了不得。”
“你退后,不管生什么事,都不许进来。”夏雨深吸一口气,瞧着紧闭的房门,手心已经贴在了门面上,“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就算赵老九怪罪下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洛花一惊,“公子?”
夏雨银牙一咬,突然用力推开了房门。
“公子?”洛花惊呼。
门,却砰的一声,重重的合上,将夏雨关在了里头。
阿奴袖中的五指,骤然紧握,面色难得的苍白。
心下一抽,她进去了?!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