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弩的弩箭,有如一把短枪,刺破了人与马的血肉身躯,深深地刺入了广场上青石板间的缝隙,如儿臂粗的jīng铁箭枝,不停地颤抖着,着嗡嗡的声音,带的箭底下的骑兵尸体鲜血狂涌。
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叛军和皇城上的禁军在内,数万人傻傻地看着这一幕,不怎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巨大的一根弩箭shè穿骑兵的身体,更像是一根天罚的铁棒,狠狠地从九天云外砸了下来。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一片冷冰冰的恐惧,在广场上蔓延着。
在那名光荣掉的骑兵身上,三名持旗校官也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傻傻地看着面前变成血沫子的骑兵,看着地面上被挤出来的内脏的汁水,不知如何反应。
马与人不同,即便是万中挑上的战马,看到这一幕,感觉到那枝弩箭的恐惧,生物的本能让那三匹骏马齐声长嘶,受惊之后向着侧后方乱跑了起来。
片刻之后,两面军旗迎着晨风招展……然而十分狼狈地回到叛军的阵营之中,而另一名明黄sè的龙旗却是惨惨地摔落在广场平地上,卷成一团,看着十分不堪。
因为持旗的军士受此城弩一惊,座下战马又受惊狂奔,一时没有握稳,将这面龙旗摔落在了地上!
皇城上下数万庆军此时依然死一般的沉默,只是目光已经从广场上那团血泥移向了那面旗,那面代表着庆国皇家尊严,代表着庆军不可战胜意志的龙旗——这面似乎应该永远飘扬在大军正前方的旗帜,不倒的旗帜,居然就这样惨惨地落在地上!
数万双目光里的情绪很复杂,很愤怒,很不对劲。
皇城之上范闲眯眼看着这一幕,对身旁的大皇子微笑说道:“效果不错,不是吗?”
大皇子没有应话,心想太子今rì起兵,而此刻却是连龙旗也丢了,真真是丢了大人。
皇城之上的禁军们,忽然齐声暴出了一声喝彩,这些喝声无疑是在皇城下数万叛军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便在此刻,那名空手失旗的骑兵已经回到了叛军中营,他坐在马上低着头,浑身颤抖,知道自己面临的必将是军规的严厉处置,身为旗手,这是何等荣耀的职司,自己竟然失手将龙旗摔落在地。
叛军中营百骑渐渐分开,身着一身明亮盔甲的太子李承乾,在几名大将的拱卫下,缓缓走了出来,只看了这名骑兵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太子的眼神很温和,但那名骑兵却感觉到了无比的羞愧,他一咬牙扭转马头,准备去广场处将那面摔落在地的龙旗抢回来,即便自己死了也无所谓。
便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太子身旁一名大将催马而出,来到那名骑兵身旁,说道:“两军交锋,失旗者,斩!”
斩字一出口,那名骑兵浑身一震,下意识里闭上了眼睛,却努力地站直了身体,然后感觉到了脖子上的那抹凉意。
将军收刀而回,看也没有看一眼身旁摔落在地的骑兵尸身,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一夹马腹,座下骏马有如闪电般掠出,瞬息间从叛军中营驰出,直刺皇城下的广场中腹。
正对着那面卷缩在地的龙旗!
数万叛军不是所有人都认识这位将军,但他们知道这位将军要做什么,不由心头一震,热血上冲,数万人齐声大吼,有节奏地大喊起来。
就在这种铁血凛然地万众呼喝声中,那名将军座下的战马有如飞龙,四蹄仿似腾空,如一道利箭般直刺皇城之下。
单骑行于万众瞩目的空旷广场,驰于皇城上弩箭所刺,何其壮烈。
马速极快,马上人驭马之术更是了得,看似一道直线直冲皇城之上,实际上却是按照一种古怪的轨迹在前行,虽绕了些路,但怎奈何气势十足,竟只用了片息功夫,便冲到了广场的正中。
直到此时,皇城之上的守城弩依然没有出一枝。
巨大的守城弩旁的禁军与监察院官兵流下冷汗,他们根本就无法捕捉到那名叛军将领的前进路线,对方在如此高速的情况下,似乎依然可以敏锐地捕捉到皇城守城弩的shè速和防御范围。
范闲眯眼盯着这一幕,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一眨眼,这名叛军将领便已经冲到了自己的脚下,冲到了那面龙旗前。
守城弩强威刚刚展现过一次,这名叛军将领便毅然冲了过来,这等气势与勇气,实在是令人心折,不知为何,范闲忽然想到了王十三郎,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手正要抬起,却用极大的毅力命令自己缓缓放了下来。这个小动作没有落在大皇子眼中,因为大皇子也正满脸凛然地看着皇城前这幕两军夺势的单人剧。
两军相交,气势第一,旗便是势,夺旗便是夺势!
马上那名叛将驶至龙旗处,并未减速,用极高超的骑术单脚挂蹬,一手探下,轻轻松松地便拾起了龙旗。
而此时虽然范闲放下了手臂,但负责cāo作守城弩的小组,却不肯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抠动了沉重的弩机簧扣。
锃的一声闷响,厚厚的皇城似乎都随着那枝巨弩的shè出,而颤抖了一下。
…………一声马嘶冲天而起,只见皇城下那名叛将竟似是猜到守城弩何时击,竟提前了半分时间,一提马缰,双脚在爱骑腹上一踢,狂喝一声,竟让座骑人立而起!
战马前蹄悬空,庞大的身躯被强行地扭了起来,在空中还做出一个令人目瞪口呆地悬停。叛将一手持明黄龙旗,一手猛提马缰,斜斜骑挂在人立的战马之上,被朝阳一照,英猛无俦。
而此时,那枝巨大的守城弩才shè到了他们的面前,擦着战马的腹部,斜着狠狠扎下去!
儿臂般粗细的铁弩扎进了广场的青石板,碎石乱飞,却连那名叛将的毛也没有擦伤一根。
叛军左肘一拐,缰绳再收,座下骏马马头向左一转,嘶鸣一声,双蹄落地,浑身肌肉一松一紧,有如一道轻烟,直奔而回,潇潇洒洒地奔回了叛军中营,奔回到太子殿下的身旁。
那名叛将没有下马,只是重重地将那面明黄龙旗插到了地上,旗杆入土,屹立不倒,龙旗再次在晨风中招展,大放光彩。
然后他扭转马头,沉默不语,看着皇城之上的两个小黑点。
只是数息时间,这名叛将便做到了绝大多数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从他跃出中营的那一刹起,数万叛军便开始呼喊起来,随着他夺回龙旗,奔回中营,数万人如山般的喝彩声越来越高……而当这名叛将把龙旗重新插回地上,旗帜于风中飘摇时,叛军们的喝彩声终于到了极点!
…………“壮哉……”范闲轻轻地抹了抹手心上的冷汗,在这一刻表了身为主帅之一绝对不应该表的意见,“我大庆军中,果然是猛将无数,难怪纵横天下,无人能敌。”
范闲微笑说道:“是宫典……他当了这么多年禁军副统领,对守城弩的了解,当然比你我要强很多。更何况他本身就是八品高手,以将军金贵之身,勇而冒死夺旗,这等勇气,实在令人敬佩。”
大皇子微微皱眉,说道:“原来是他……难怪,难怪……宫将军自幼在定州边陲牧马,一身骑术习自胡人,号称军中第一。”
范闲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宫典的来历,他静静地看着叛军的中营处,现太子身旁围着的大部分是秦家的将军,而定州叶家,似乎只有一个宫典出现在那里。
宫典,庆国前任禁军副统领兼侍卫大臣,庆帝曾经的亲信属下,却因为庆帝对于叶家的猜疑,选择利用悬空庙一事,择了个莫须有的理由,将宫典下了大狱。
悬空庙一事,范闲从头至尾参于其中,还曾经受过一次重伤,里面很多的秘密依然没有理清楚,但他知道,皇帝陛下因其多疑,不知道为今rì的京都,带来了多少可怕的反对力量。
范闲的心头再次动了一下。长公主陈萍萍和林若甫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陛下此生没有什么大的弱点,唯因其多疑,故而可败。
大皇子忽然抬起头来说道:“打平了。”
范闲点点头,他知道大皇子所说的打平是什么意思,叛军围宫势大,以宫中的防御力量,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了几天,所以他们必须抢在最开始的时候,用最直接的手段,打击掉叛军的气势,虽然不敢奢望能够以夺旗夺其军心,但至少让对方无法一鼓作气地冲杀进来,形成一个流程较为缓慢的势头。
所以才会有正阳门前惨烈到了极点狙杀,才会有守城弩半世纪以来第一次的使用,哪怕只狙一人,也要狙到叛军心寒。
然而宫典的潇洒夺旗,却令这种势头再次转了回来。好在此时虽然叛军再次气盛,可是看对方的阵势,应该不会马上来攻才是。
叛军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为什么不马上来攻,范闲能够算到几点。皇宫防御有天然优势,城高墙厚弩利心齐,宫中力量已至死地,若叛军来攻,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伤力,不由得太子考虑再三。
而更关键的问题是,究竟谁来攻呢?
“虽然我盼望的天兵天将迟迟未至。”范闲对大皇子温和笑着说道:“但我想叛军其实也很头痛,他们不是铁板一块,名义上叶秦二家都是支持太子,可是太子心里会怎么想?叶重可是老二的岳父大人……”
他抬起手来指着右方遥远的一处军马,说道:“老二和叶重应该在那边,你说太子舍得让老秦家的人冲锋陷阵,却让老二拣大便宜?”
大皇子沉着说道:“老二当然也舍不得让自己的老丈人出马,他心里想的东西多,如果最后的本钱都打完了,将来承乾会怎么收拾他,想来他心知肚明。”
“正是。”范闲轻轻拍着皇城的青砖墙,看着正前方缓缓向皇城靠拢的叛军中营,轻声说道:“咱们这两个兄弟都心怀鬼胎,不商量好,怎么也打不起来。”
“当然,不论怎么看,他们都是狮子,我们是羚羊……但他们不想折损太多,所以一定会劝降的。”范闲低头说道:“太子是个温和人。”
太子打的是大义名号,并不是来造反的,所以如果不说几句光冕堂皇的话,就这样来打,岂不是牌坊没开好,便要准备接客?
范闲料定,这是一切造反派永远做不出来的事情,所以他安静地等着太子李承乾开口说话。
…………数万叛军已然集结完毕,列成阵形,缓缓向着皇城处逼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有如乌云压城,看着令人十分心悸。黑云一般的叛军,在距离皇城两箭之地外停住了脚步,人cháo人海中,叛军中营部分缓缓驶出数人,正是太子与身旁的重将。
太子的身边是秦家的将领,而先前露了极潇洒一手的宫典,却落在两骑之外。
范闲眯眼看着这一幕,看清楚了许多内容,宫典跟着太子,这定然是叶家表示的忠诚态度,然则太子却对叶家没有多少的信任。
太子右手方是秦老爷子,这位老爷子今rì重新披挂上阵,穿上了许久未穿的盔甲,苍老的面容里蕴积了无数年沙场上积蓄的杀气,往rì里浑浊的双眼今rì如鹰一般盯着皇城上的后辈,根本看不出一丝老态。
以秦老爷子在庆国宫方的地位权威,毫无疑问,他才是今rì叛军的核心领袖,太后信他,太子也信他,他也给太后和太子回报了足够强大的支持。
只是那几络白从盔甲里渗了出来,被这京都的晨风吹拂着,看上去显得有些落寞。
范闲眼力极好,沉默地看着那位庆**方的元老,不知为何,却想到了前一世看九八世界杯时,巴西与荷兰半决赛后,扎加洛在场边迎风行走,不多的白被吹的凄凉不堪。
不是放空,不是走神,只是下意识里想起了那一幕,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扎加洛世代功勋,胜了那一场之后,终究是个惨淡收场,你秦老爷子又何能例外!
便在此时,被范闲诅咒着的秦老爷子看了太子一眼,缓缓开口,对着皇城之上的禁军们说道:“尔等乃庆**士,何敢助范闲这个弑君逆贼?和亲王听宣……”
秦老爷子一开口,整座皇城之上的广场上的空气都嗡嗡震了起来!
范闲的双瞳一缩,和大皇子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惧——秦老爷子好强的修为,好深厚的功力!
…………范闲悄悄将掌心的汗在青砖之上擦掉,他一直在猜忖秦家真正的强者是谁,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秦家深藏着的九品,竟然就秦老爷子自己!
那个老弱不堪的老家伙,居然是九品上的超级强者!
这个事实一下子冲入了范闲的心中,令他的脸sè难看了起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秦家横亘天下数十年,秦老爷子一直坐在庆**方第一人的位置上,即便骄横无比的燕小乙都对他恭敬无比,果然是有道理的。
范闲的右手食指微微颤抖了起来,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当初狙燕小乙时狙的那般辛苦,今rì狙这位老爷子,想必成就感会更强一些。
然而当他又看了一眼沉默跟在叛军中营里的宫典,他的右手食指再次回复了平静,对着城墙下开口喝道:“秦业!”
此时秦老爷子的第一句话还没有讲完,范闲已经喝出这两个字来,这两个字夹杂着他的霸道真气,虽然不像秦老爷子的语音那般纯厚宏大,却是格外暴烈,顿时将秦老爷子的声音压了下来!
城上城下数万人齐齐将目光投向皇城之上的范闲。
秦老爷子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强横到这等地步,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皇城下听到这个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的名字。
秦业?在这个天下,除了皇太后敢这样唤自己,还有谁敢?
范闲敢。太子身旁的秦家众将的脸上都流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秦业!”
范闲再次一声暴喝,袅袅荡荡地传遍皇宫左右,震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也收拢了秦老爷子的注意力。
隔着极遥远的距离,在万众瞩目间,范闲看着秦老爷子所在的地方,幽幽说道:“你就一个儿子,他在哪里?”
秦恒由正阳门入,距离最近,然而直至此刻,叛军已经围拢,他依然未至,叛军将领们早已在暗自担心此事,此时听到范闲的话语,不由心中一悸。
秦老爷子的眼睛眯了起来,却没有什么太过震惊的表情。
略停顿了片刻,范闲开口寒声说道:“你自己也应该猜到点什么……不错,你大儿子乃我部下荆戈于大营之中一枪挑死,秦恒今rì在正阳门被监察院狙杀!”
“你敢背叛陛下,我就能让你老秦家……断子绝孙!”
…………何其恶毒的话语,何其直指人心的锥刺!直让战场之上瞬息间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大皇子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这时候你把老爷子气疯,似乎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范闲的目光平视,盯着太子李承乾所在的地方,幽幽说道:“我就是想看看,如果老家伙气疯了,太子还没有疯,他们之间会不会再出些问题。”
事态的展并没有按照范闲的想法继续下去,那位秦老爷子听到范闲的那句恶毒话语之后,只是缓缓低了低头,然后再慢慢抬起头来,被盔甲包裹着的苍老面容上一片漠然,没有一丝情绪的变化。
“范闲,我先谢谢你帮老夫解决了一个多年来的疑问。”秦老爷子缓缓说道,声音传遍四面八方,“我那大儿于营中被挑,那杀贼本应死在大牢之中,后来察看档案亦是如此,但却一直未曾找着那恶贼尸……如今才知晓,原来是被那条老黑狗收了去。”
这位军方元老缓缓说道:“我会给你留个全尸,至于陈萍萍,我会让他受千万万剐。”
“至于秦恒,老夫对这孩子向来有信心,纵使你在正阳门下能阻他一刻,又岂能奈何得了他。”秦老爷子冷漠说道:“即便他死了又如何?将军难免阵上死,若他死在你的诡计之中,那他死的光彩。”
“断子绝孙?……我连你那个妖女生母也未曾惧过,你以为靠这两句便能激怒老夫?”秦老爷子用讥讽的目光看着城头的晚辈,一字一句地说着。
…………“老家伙已经疯了,看他能装到何时……人老将死的时候,这种废话就显得特别多。”
如秦老爷子一样,范闲此时也终于获知了一个自己猜测许久的隐秘,他在心头叹了一口气,微转目光,诚恳地望着秦老爷子身旁的太子殿下,抢在太子开口之前,情真意切说道:
“承乾,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