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别院”的大树倒了霉,被范闲拿着那把天子之剑大放王者之气,削去了无数树皮。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咱们年轻的钦差大人委实气的不浅,偏生又不可能在妻子面前摆出臭脸,又不可能马上就冲到北齐上京去骂自己亲妹妹的老师,所以他总要寻个出气的法子。
范闲不是那等喜欢打骂下属来解压的无趣oss,偏巧前世他躺床上看读者,曾经读了个酸不拉几的故事,读的他眼泪花花的,所以今世便学习了一下那个故事的男主人公。
那位爱倒洗脚水的男主人公在老婆那儿受了气,一直忍了n年,总是半夜偷溜出去,在河边砸树,以谋求可怜的心理平衡。
范闲不砸树,他用堂堂四顾剑诀削树,一边削着一边恨恨咬牙着。
当院子里的树在一夜之间白头,而且衣衫尽碎,露出卑微**的身躯后,范闲一行人坐着马车离开,回到了西湖边的彭氏庄园。
——————————————————————————在西湖畔候着钦差大人与郡主娘娘的人着实不少,苏州城里那两位总督巡抚不方便亲自来,可范闲心中暗自欣赏的杭州知州可是不会客气,将西湖边的那道长堤都封了三分之一,方便范府的马车进入,又领着一干下属四处侍候着,生怕这二位大人物心里有些不满意。
对于这个马屁,范闲很舒服地接受了下来,毕竟婉儿的身体不好,确实需要清静。在府中众人会合后,思思与藤大家的媳妇儿自然服侍着婉儿去休息,范闲抽空见了那位杭州知州一面,温言劝勉了几句,但第二rì,他却是让虎卫高达将这些达官们的夫人全数挡在了后园之外。
范少nǎnǎ不见客。
…………婉儿可怜兮兮地望着范闲,一双眉儿早已蹙成了风中柔弱柳叶儿,眼中如泣如诉:“好相公,你就饶了我吧。”
范闲笑道:“乖,药喝下去就好,不然可是要打屁股的。”
婉儿无辄,只好苦不堪言地饮下药去,忍不住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呢?把原因都告诉了范闲,以他的xìng情,当然是不会允许自己这般做的,早知如此,自己干脆不下江南,偷偷在京都里停药就好了。
忽然间她微羞想到,如果不下江南,就算停了药,去了体内的异素,可是……没有他,又怎么生孩子?
范闲正拿着手绢替她拭去唇角的药渍,忽看着妻子颊上红晕忽现,心头微怔,不知那个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好奇调笑道:“娘子,怎生羞成这样?”
婉儿白了他一眼,哼哼说道:“不告诉你。”
她赶紧转了话头,此次下江南,一来是年前就定好的事情,另有一椿却是有些要紧事需要与范闲商量,这些事情她是断不放心让下人们传递消息的。
范闲见她认真,眉头微皱了皱,附耳上去,听着妻子在耳边轻声说着,心情愈地沉重起来,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动,依然是一片安静。他安慰开解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让你如此匆忙就下了江南……宫里那些长辈们惯爱论人是非,理会不了太多。”
在京都的rì子里,这对年轻夫妻之间有极好的默契,而且也曾经挑明过——婉儿如今为人妻、为人女,这样一个复杂的关系之中,范闲怜惜她,不愿意她过多的参合到这些yīn秽事中,哪怕是婉儿实际上可以帮助他太多。
比如大皇子访范府那rì,两口子的夜话。
可是话虽如此,婉儿却不能假装身边什么事情也没生,更不可能蒙着自己的双眼,就假装看不到自己的夫婿正与自己那位并不如何亲近的母亲剑拨弩张。
姑娘家的心思是很难猜的,但是在这件事情当中,她总是想寻求一个保护范闲,又不至于让双方陷入不可挽回局面的法子。
只是,很难。范闲很难想明白,婉儿也同样如此。
所以她只好在京都小心打听着四处的消息,替范闲分析着那些妇人政治里的玄妙,凭借着她超然的身份,出入宫禁无碍的特权,帮助远在江南的范闲联络宫中的诸人,消除一些可以消除的阻力。
这些事情范闲是知道的,也知道阻不了她,便只好随她去。而且有些时候,确实需要婉儿在中间当润滑剂,就像是chūn闱事后的宫中之行。
…………因为范闲的反对,婉儿的能力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挥,她在政治与宫事中的天然感觉更是被压抑着,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明白这些事情,所以当知道宫中那个故事之后,她便毅然决然地来了江南。
与所有人的想像不一样,范府少nǎnǎ下江南,不是为了要看看那个叫朵朵的北齐圣女,只是要当面提醒范闲某些事情。
“宫里的长辈……可以影响很多。”婉儿忧心忡忡地看着范闲,轻声说道:“太后乃是皇后的亲姑母,这两位的关系是如何也撕脱不开的……皇后安排人进宫给太后娘娘讲石头记的故事,这其中隐藏着的凶险,你不可太过大意。”
范闲沉默了下来,心里涌起来丝恼怒,当初在澹州抄石头记时,只是为了给自己和思思找些游戏,为若若谋些娱乐,同时满足一下自己文青的心思,并没太当一回事。因为他虽然清楚,老曹当年的文字确实有些犯禁,但一想这全然是不同地两个国度,两个世界,怎么也不会犯禁,便有些大意了。
谁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的遭逢在后来会生这么大的变化,红楼梦里的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在抒着自己的不甘与幽怨。
尤其是那关于巧姐的辞令。
谁来写这本书都可以,就不能是自己……可偏偏如今的天下,所有人都相信,这本书是自己写的。
书中的怨恨之意,仿佛是在诉说着自己对当年老叶家之事的不服不忿……皇后安排人进宫给老太后讲书,以太后娘娘那个敏感且多疑的脑袋,难道不会认为自己有异心?
皇族中事,讲的就是个心字,心可疑,人便可疑,心可诛,人便可诛。
范闲安静地想了一会儿,现这确实是自己即将面对的一个问题,如果太后真的认为自己心有不甘,想为当年之事平反,那如今老妇人暂时地沉默,或许便会不复存在了。如今的庆国以孝治天下,太后说些什么,自己那位皇帝老子总要表示表示。
不过……也不算什么大问题,范闲下江南rì久,实力也到了某一个层级上,这些小风浪并不会让他如何jǐng惧。他轻轻拍着妻子的手,温和说道:“别担心,就算那个老太婆疑我……又如何?我又没做什么事情,她也不可能就要求陛下削了我的官。”
婉儿苦笑一声,忍不住摇了摇头,拿手指头轻轻戮戮他的眉心,啐道:“那是我外祖母,也是你的祖母……怎么就老太婆老太婆的喊着。”
范闲嘻嘻一笑说道:“说来也是,当年在庆庙见着你的时候,怎么也猜不到,你居然会是我的表妹。”
“哼……也不知道是谁瞒了我那么久。”林婉儿嘟着唇儿咕哝道。
还未等范闲安慰,婉儿又继续正sè说道:“就算这事暂时没有什么坏处,可是明家的事呢?你在江南弄的这场官司,风波早已传入京都。如今的宋世仁可算是真真出了大名,居然说嫡长子没有天然的继承权……这就触着了很多人的底线。虽说官司是宋世仁在帮夏栖飞打,可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是他们的后台,由不得会在心中多问一句……咱们的小范大人,究竟在想什么?”
范闲眉头一挑说道:“我能想什么?”
林婉儿望着他说道:“至于从表面上看来,你是想帮夏栖飞拿回明家的产业……太后难道不会疑你?更何况还有先前石头记那椿坏处……两厢一合,谁都会以为,你心里想拿回内库。”
“可内库是谁的?”
“咱们宫里的嫡长子是谁?”
林婉儿叹了口气:“你下江南做的这些事情,是真正将自己摆在了太子哥哥的对立面,甚至是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
范闲沉默少许后,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没错……但实际上,我是刻意营造出这种氛围,从而让宫里的人觉得我有异心。”
林婉儿惊讶地微张着唇,觉得如此冒进似乎并不是他的xìng格。
“你来的晚了几天,所以不知道陛下派太监来宣过旨。”范闲微笑道:“再过几rì,京里就会知道我的态度,我是站在老三这边的。”
林婉儿有些疑惑与紧张,轻声说道:“你准备让老三去打擂台……可他还只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不简单。”范闲微低着头,轻笑说道:“他的能力不差,而且我对自己的识人能力极有信心,对自己当老师的水平也有信心,我教出来的家伙,差不到哪里去。”
“可是……你还是没有说明,为什么要营造出如今这种氛围。”林婉儿皱着眉头,如果任由这种局面展下去,两边便会渐渐失去任何和解的机会,也会逼着……她霍然抬,吃惊地看着范闲,微惊说道:“你……准备逼他们动手?”
…………卧房里安静许久,范闲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很多人都忽视了皇后与太子,但我与他们彼此之间都很清楚,我们之间只有一方能够生存下来……如今趁着皇帝陛下还在乎看重我,我就要逼着隐藏的祸患提前暴出来。”
林婉儿的表情渐渐无措了起来,黯淡了下来,虽然她清楚,天子家的争斗向来是不留半点情份,可是一想到自己最亲的相公与宫中的太子哥哥总有一个人要死去,依然止不住感到了一丝寒冷。
范闲的眼眸比妻子的心思更加寒冷,缓慢而冷漠说道:“我不想杀人。可是他们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杀过人,如今也不可能放过我,既然如此,我就来完成这件事吧。”
林婉儿沉默许久,开口说道:“那……她怎么办?”
这话中的她,自然是横亘在范闲夫妻之间最大的问题,那位一直不肯安份下来的长公主。
范闲眼帘微垂,轻轻将婉儿搂入怀中,温和说道:“陛下的想法太深,我不去理会,你母亲的想法也太大,轮不到我去理会……这是她与陛下之间的战争,我只需要打打边鼓……别的不敢保证,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亲自对她如何。”
这个保证可信吗?
“皇帝舅舅一向很疼我的……”林婉儿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伏在范闲的怀中,柔弱无力说着,眼中却渐现水濛之sè,如果长公主真的有胆量做那件事情,那么事后,就算凭借着范闲的力量与身份,林婉儿不会受到任何牵连,可是……她在皇族之中的身份也会变得尴尬与凶险起来。
范闲沉默着,知道婉儿的感叹是实话,成婚之后,在宫中行走,他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位皇帝老子确实很疼爱婉儿,婉儿在宫中的地位确实也比一般的郡主要高许多……想到此节,他不由感叹了起来,皇帝把自己最疼的外甥女嫁给自己这个私生子,也算是对自己的补偿?
“没事儿,都是长辈们的事情。”他微笑着说道:“让他们闹腾去。”
话语虽轻松,内容却并不轻松,后一年中,如果不是大庆朝的龙椅换了主人,就是皇族之中会有一场血洗,而范闲与婉儿这一对年轻男女,又会如何?如果是前一种,范闲相信自己全家都会为皇帝陛下殉葬,如果是后一种……婉儿又该怎么面对?
便在这么一瞬间,范闲忽然觉得自己逼着对方提前动手,似乎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与身周的人,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老跛子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希望他能有什么好些的法子。”
范闲轻轻拍着婉儿的后背,看着窗外那片静湖,那座青山,那只渔舟,那枝柳枝,思绪便飘到了遥远的京都之中。
————————————————————在京都那座凉沁沁的皇宫中,宫女与太监们敛声静气地行走着,偶尔有些年幼的宫女会出几声嘻笑,旋即被老嬷嬷们狠狠地训斥一顿。浓chūn已尽,初暑已至,宫中树木正是茂然之时,奈何宫中的人儿们却依然不得一丝宽松的zì yóu。
广信宫乃是当年长公主的寝宫,当年长公主暗通北齐,出卖监察院高级官员的事情被五竹叔满城言纸揭破后,那位庆国传说中最美丽的妇人便黯然退出了京都的政治场面,去了冷清的离宫。
虽然她在信阳离宫,也可以隐隐影响着宫中的局势,可是毕竟不如在京都内部来的方便。所以庆历六年,她终于说动了太后,搬回了京都。而在这个时候,当年那场轰动的言纸事件,也早已经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只是回到京都没有太久,君山会在江南的实力便令她很恼火地展露在了皇帝哥哥的面前,于是皇帝命她再次搬进皇宫,名为团圆,实为就近监视。
不过长公主毕竟在宫中经营rì久,又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姑娘,与皇后之间的关系也向来紧密,所以她出入皇宫还是没有谁也阻得住,她暗中做的那些手脚,也成功地瞒过了许多人。
当然,为了让皇帝哥放心,她并不方便出宫太多,与下面的大臣们联系过密,所以如今她最常做的活动,便是在宫中陪太后聊天,与皇后娘娘凑在一处研究些花鸟虫水之类的绣布。
绣的只怕不是布。
…………江南的局势已经定了下来,不管长公主李云睿服不服气,承不承认,难不难过,总之,她经营了十余年的江南……已经被她那位“成器”的女婿全盘接收了过去!
明老太君死了,三石大师死了,明家噤若寒蝉,江南官场在范闲与薛清的合力压制下,也没有太多的反弹,她安插在内库转运司三大坊的那些亲信,也全部被范闲拔了出来,那些官员们虽然来信依然恭谨,但在范闲的yín威之下,却也没什么法子动弹。
好不容易弄成的民怨激愤之势,却不知为何悄无声息地散掉,如此一来,千里迢迢送来京都的万民血书与打御前官司的老儒也成了无根之木,根本对朝廷形不成一丝威胁。
“罚俸?”长公主李云睿微眯着双眼,美丽的凤眼之中闪着一丝戏谑的神sè,“您说,他们老范家还差这点儿银子吗?”
坐在她身边的,乃是那位面容端庄华贵的皇后。皇后微笑说道:“陛下疼着他们范家哩,前些rì子清查户部的事情,不也同样草草收了场?”
长公主微笑着,长长的睫毛以远不符合她年龄的青嫩眨着,轻笑说道:“范尚书于国有功,哪里是咱们这些妇人能比得上的?”
她叹了口气,说道:“说到底,其实妹妹我也没个子息,生个女儿又不怎么亲,理这些子事做什么呢?我看入秋的时候,我还是向母亲请求,回信阳去住好了。
皇后心里咯噔一声,暗骂这个狐媚子装嫩,又听出来对方是在以退为进……只是如今的局面,如果李云睿真的甩手不干,自己与太子这方面,怎么也抵不住范闲和老三那边的声势。当然,皇后也不是傻子,知道长公主是断然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势,就此离开的。对方说这个话,不外乎是要在场面上占个上风。
皇后微笑之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绝不应该有的谨意:“妹妹说的是哪里话?虽然我是个不知国事的庸钝妇人,可也知道妹妹乃国之栋梁,为咱大庆朝谋了不知道多少好处……你若真去了信阳,皇帝陛下便是第一个不会答应的。”
今rì这两位妇人的对话,其实依然离不开那张椅子,只是这种事情,在没有动之前,谁也没有胆子说的过于直露。
长公主微微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说道:“母亲年纪大了,总是容易受人蒙敝。”
皇后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慢慢来吧。”
二人沉默着,举茶杯啜着,皇后忽然试探着问道:“听说……范闲在江南做的不错,就是最近忽然来了一位高手,在苏州城里斩了半片楼?”
一剑斩半楼的事情,总不可能遮掩太久,还是传回了京都,传入了宫中。
长公主知道皇后想问什么,却偏偏不给对方说个实话,略带一丝傲意笑着说道:“江湖之事,我是不怎么清楚的。”
如果一位大宗师站在长公主的身后,那么皇后对于二人合作中自己应该站的位置,便会有个更清楚的认识,当然,这对于皇后和太子的决心,也是一个极大的加强。
见长公主不肯明言,皇后在心里暗骂了两句,便告辞而去。
看着那位一国之母略有些落寞的背影,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与鄙夷,心想这样的角sè,居然也想分杯羹吃,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信心。
信阳席谋士黄毅与袁宏道都不可能入宫,所以此时长公主身边的亲信乃是位太监,那位太监站在一边轻声说出了长公主心中的疑问:“皇后娘娘……难道不知道这是……?”
“与虎谋皮。”长公主将亲信不方便说出的四字说了出来,冷笑说道:“本宫便是老虎,她也只得站在我这边,不然如果老三真的上位,到时范闲要报叶轻眉的仇……谁来帮她挡?”
她缓缓闭上双眼,说道:“我与她暂时搁置到底是承乾还是老二的问题……因为她知道,如果事成,她是争不过我的,只求一个活路罢了。”
“江南那边?”
“不用再管了。”长公主叹了一口气,“我那女婿,下江南之前便做好了准备,江南的那些土人,哪里能是他的对手。”
她摇了摇头,出了会儿神后幽幽说道:“如今想起来,当初还真是犯了大错,如果没有牛栏街的事情,我与范闲之间,何至于会闹成这样……如果他站在我的身边,这个天下还有谁能对抗我们?”
不等那名太监回话,她又自嘲地笑了起来:“真是异想天开,如果我与范闲没有这种深仇不可解,我那位皇帝哥哥又怎么敢如此重用他?”
那名太监在一旁听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长公主美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冷漠与决然,“范闲再厉害,也要被宫中的线提着他的四肢,我何需要去理这个傀儡,我要理的,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提着线的人。”
…………离广信宫不远的含光殿里,皇太后正半眯着眼困,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jīng神早已不如当年,心中的杀伐决断也不如当年。
“停了停了。”老妇人厌恶地止住了宫中那位说书的宫女,看了一眼那宫女手上拿着的书,半晌没有言语。
“尽是些荒唐言语,也不知道市井间怎么有这么多人爱看。”身旁一位老嬷嬷讨好说着。
太后摇摇头,半晌之后轻声说道:“小孩子嘛……有些不服气总是正常的。”
老嬷嬷不敢再说什么。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很复杂的情绪,其实皇后让自己看石头记的意思,她何尝不知道,虽然她心里对于范闲的怨怼之意确实十分愤怒,但却更愤怒于皇后的所作所为。
范闲那位母亲再有千般不是,可范闲毕竟是皇族的子孙,这是老太后最看重的一点。
“晨儿走了多久了?”老太后忽然想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外孙女,问着身旁的人。
“郡主如今应该已经在杭州了。”
“嗯……江南我也是去过的,那地方景致不错,就是那些女人太放肆。”太后皱了皱眉头,吩咐道:“范家就算准备的再用心,终是不及宫里的东西,你让人去准备些物事送到江南去。”
老妇人想了想,又说道:“去信问问晨丫头,在西湖边住的惯不惯,如果不喜欢,让她搬到山上的行宫去。”
老嬷嬷赶紧应了声。
…………御书房内,刚刚结束御前会议的庆国皇帝陛下疲惫地揉揉眉心,喝了一口暖和的参茶,看着窗外似乎永远没什么变化的景致,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洪竹啊……”皇帝下意识喊道,喊出口来,才想起洪竹已经被自己调到东宫半年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皇上,有什么吩咐?”身旁的太监头子恭谨问道。
皇帝摇摇头,轻轻咳嗽了几声,回声在御书房里回荡着,他不由怔了怔,心想自己或许真是老了,听着咳嗽的回声,竟然觉自己是如此的孤独。
“去小楼看看。”
他一拂龙袍,挺直胸膛往门外走去,身后的太监赶紧跟上,只来及听到皇帝陛下隐隐的一声叹息:“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澹州看看?”
…………这一年的庆国,与往常的年份并没有两样,宫里依然在寂寞着、肮脏着,宫外依然在热闹着,朝廷里依然在争执着,六部依然在打架,监察院依然在沉默且狰狞,陈老院长依然在陈园里欣赏歌舞,范尚书依然在户部里忙碌。
民间的百姓在挣扎着存活,在存活之余寻着些快乐的事情以安慰自己快要麻木的心神。
比如东家嫁了位姑娘,西家死了位老人,南方今年没有大水,西边似乎又在打仗,小范大人没写诗了,那位北齐圣女究竟和范家的少nǎnǎ对上面没有?
由京都一路往下,将将汇入大江之处的吉州,河堤两边正是一片热闹繁忙景象,修葺河堤的人们像蚂蚁一样辛苦地搬运着沙石,今年庆国运气不错,chūn汛比想像中要小了不少,而国库的充裕也给河运总督衙门带来了不少底气,虽然层层苛扣着,但终究还是了不少工钱下去,所以民伕们干活的动力也强了不少。
杨万里满脸黝黑,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眉头深锁站在竹棚之中,如今的局势虽然不错,但秋汛才是最恐怖的事情,而他身负门师重任,要监督着暗中运过来的银子走向,所以jīng神压力无比巨大。
而要抢修河堤,分水,这些事情他虽然不懂,却也是放下了身段,亲力执行着,连rì的太阳暴晒,终于洗去了这位范氏门生身上最后一丝书生气,让他变成了一位真正的官员。
河堤上,远远行来数人,看模样应该是赴异地为官的官员。
那一行人隔着老远,便开始对着竹棚内呼喊了起来。
杨万里扯起下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疑惑地望着那边,终于看清了来人是谁,不由惊喜着迎出棚外。
“季常兄?佳林兄?你们怎么来了?”杨万里感动地迎上前去,一把握住来人的双手。
来人正是范门四子当中的侯季常与成佳林,这二人chūn闱之后便一直放在外郡做事,由于有范闲的照应,加上他们自身也争气,所以提升的颇快,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竟是完成了几级跳,迈过了七品的第一道大坎。
只是这二人任官的所在,离吉州之地甚远,所以杨万里在惊喜之余,也不免有些意外。
侯季常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话,只是握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望着杨万里那张黝黑的脸,感动说道:“大人来信,只是说你到了河运总督衙门,却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苦。”
一旁的成佳林已是有些唏嘘了起来。
杨万里呵呵笑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正sè说道:“往常万里只会清谈政事,却是直到接触了这些民生之事,才知晓我大庆朝的百姓过的是如何不易……老师让万里来修河,实在是对万里的信任与栽培……也只有亲历此事,才知道老师那看似漫不在乎的容颜之下,委实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
三人都沉默了下来,还是侯季常打破了安静,悠悠说道:“据传言讲,大人之所以能够震服那位北齐圣女,全是因为大人在北齐皇宫之中说的那句话。”
说到北齐圣女海棠,纵使这三位都是范闲的学生,却也依然是止不住偷笑了起来。
杨万里忍笑问道:“什么话?”
侯季常转过身去,望着脚下大堤上的劳工,望着不远处那条咆哮着的大江,喟然叹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在想,当初咱们似乎还是低看了大人啊。”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三人在各自心中咀嚼着这句话,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老师……面虽惫赖,实则有颗赤子心。”杨万里想着这几月里的所见所闻,想着范闲对于河运的重视,想着江南因为范闲到来而生的变化,忍不住赞叹着说道。
大堤竹棚之旁,还有河运衙门的其他官员,侯季常注意到杨万里一直用的是老师二字,忍不住低咳两声提醒道:“在外人面前,还是称大人吧,免得朝廷说咱们结党。”
“君子朋而不党,但若真要结党,万里甘为老师走犬。”杨万里微笑着,用一种异于他当年的沉稳说道:“天下皆知我们范门四子,只要咱们是在为天下人谋利益,又何必在意他人言语?”
侯季常微微一怔,旋即朗声笑道:“此话确实,还是为兄有些刻意了。万里看来这半年果然进益不少,跟在老师身边,确实对修身养xìng大有好处。”
成佳林也是羡慕说道:“我们在外做官,你在江南,谁知道老师会去了江南。”
杨万里笑道:“我可没有陪老师几天,倒是史阐立那小子……你们若去苏州看看,才知道他被老师改变了多少。”
说到此时,杨万里才想起问道:“你们这是去何处?”
成佳林微笑应道:“这半年老师在江南整顿吏治,出了不少空缺,所以吏部调我去苏州。”
杨万里高兴地点点头,知道成佳林去了苏州,对于范闲也一定会有所帮助。
“那你呢?”
侯季常笑了笑,说道:“我去胶州,任典吏。”
杨万里一惊,心想这种调动算是贬谪,不明白范闲为什么会有这种安排。
侯季常并没有解释什么,他只知道小范大人让自己去胶州,一定有他的深意,而且据老师信中所讲,那等yīn刻的后事,自己这四人中,确实也只有自己能勉强做了。
…………“先天下之忧而忧?”江南的水乡之中,一艘大船之上,范闲躺在船板的竹椅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忍不住叹息道:“我来这个世上,是来享福的,可不是来忧国忧民的。”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大船行于河道之上,早已离开了杭州。
在西湖边度暑一月,范闲对于费介留下来的药进行极小心的研究,有些恼火地现,苦荷所说的事情应该是真的。只是费介似乎心有歉疚,对于范闲来信邀请一字不吭,也不知道那个老变态躲到了哪里。
只是婉儿的药坚持在喝,所以身体渐渐回复如初,范闲的心情好了许多,对于北齐苦荷的恨意也减了不少,至于生孩子这种事情,他本来就不急,自己二十不到,急个俅啊。
等江南的所有事情搞定之后,他便带着身旁的所有人,坐上了水师提供的大舟,开始沿着江南的水道进行着旅游。
旅游的目的地,无非便是梧州,胶州,澹州。
此时夜深,婉儿与三皇子那些人早已睡了,寂静的般板上只有并排躺着的范闲与林大宝二人,就连一惯隐在暗处的六处剑手与虎卫都被范闲唤了下去。
范闲是睡不着,大宝是白天在船上睡的太多,所以可以熬一熬,二人并排躺着,一边吃着江南的美味糕点,一边胡乱说着话。
世人向来不明,为何范闲会与那个白痴大舅哥感情会如此之好,其实就连范闲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许,只是因为与大宝说话,可以获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忌讳。
而且不用讲政治,讲天下,讲是非,讲黑白,讲善恶,讲他人的死亡或是自己的死亡,讲白玉坊,讲臭水沟。
只需要讲讲吃食之类简单而愉快的东西。比如此时大船顶上那夜穹中点缀着的繁星。
江风徐来,水波不兴,大船停于一无名大湖之中,四周芦苇尚远,无水鸟夜鸣烦心,一片寂静,头顶星空寂寞而遥远,范闲看着头顶的星空,对身边的大宝说道:“你说,这天上的星星是什么呢?”
“是芝麻。”大宝用阔大肥胖的手掌比划着,“月亮……是烧饼,星星……是芝麻……小宝说过的。”
小宝便是死在五竹叔手上的林二公子,范闲心头一怔,旋即微微一笑,指着天上的星星与眉月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烧饼,我只知道,这庆国的星空原来也有一个月亮,也有那些星星,而且……很奇怪的是,白天也有一个太阳。”
白天出太阳,晚上出星星月亮,这绝对称不上奇怪,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常识。
可是大宝很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小闲闲,我也觉得很奇怪。”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太奇怪了,小时候我就现了,介地儿……还是地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