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呼啸。
周围有许多鸟在盘旋。
顾绿章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她不想醒来。
她像悬浮在高空中,看着脚下的皑皑白雪。
下面是一座锋锐的大山,大山顶上积满白雪,山的锋刃犹如一片一片的长刀,单薄而锐利。
这不是个草长莺飞的地方,然而有许多鸟正在盘旋,围绕着她飞着,声声鸣叫,仿佛正在期待她回答。
她怎么能回答呢?她不过是……
她想她怎么忘记了?
她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她是什么。
一只红色的凤凰飞过,她其实只看到几条红色的尾羽,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凤凰。
凤凰停在了隔壁的一棵树上。
她不是很关注那只凤凰,她的注意力被一棵漂亮的树吸引了。
那是一棵缀满了珍珠的树,不是很大,像圣诞节那些缀满了白雪的圣诞树一样,它缀满了珍珠。
真是精致好看啊。
山上的风很大,但除了来来回回鸣叫的鸟,她没有看见任何其他生物。
没有人。
没有花开花落。
也没有喜怒哀乐。
她一直在那里,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
珍珠树的下面有一棵小树,枝干是银色的,树上长着红色的小果实,很漂亮。她很喜欢那棵小树,那像一棵银色的蔓越莓,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东西。
有一天,那棵树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慢慢的横倒,慢慢的往北边去了。她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它被人偷走了,心里有点生气。
但也不是很生气。
她悬浮在高空中,俯瞰着雪山的一切,不是很高兴,也不是很不高兴。
这个无趣的梦突然断了。
顾绿章又开始梦第二个梦。
国雪站在唐川的桥上,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很长很长,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她在他身后追着、追着赶着,大声喊叫,国雪一点也不回答。
他也不回头,就这样走了。
她开始哭泣,国雪从来不爱她,从来没有爱过她……他从来不在乎那个微小的、平淡无奇的顾绿章,也从来不想和她在一起。
正当她哭得伤心欲绝的时候,身边有一只狰狞的怪兽咆哮了一声,跑过了一口把她吞了下去。她惊恐的现那是窫窳——是窫窳要吃她——从头到尾,都是窫窳要吃她,而不是国雪在乎她、爱她、要和她生死与共!
那些肌肤相贴、那些紧紧靠近的温暖……国雪的信赖和爱,都是因为窫窳在骗他,而不是出于本心——你看——你看你看窫窳跑出来了,他就走掉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不想看见我在哭,也不在乎我在哭……也不在乎我被窫窳吃掉了……
“绿章……”耳边传来微哑的声音,“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你还没有走掉……
顾绿章睁开了眼睛,怔怔的看着双眼通红的国雪。
可是终有一天,你还是会走掉。
“我……到底是什么?”她低声问桑国雪,“是你的食物吗?”
她醒过来的样子有点令人害怕,神智那么清醒,仿佛从未昏迷过,仿佛已经遭遇了最坏的事,自此之后,更坏的也不过如此。
桑国雪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不知道。”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不是因为你‘是什么’而……想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没有为什么,你想和我在一起,我想和你在一起,这样……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看着他,目不转睛,看了好一会儿。
“国雪。”她缓缓地问,“在你……掉进唐川之前,在什么都还没有生的时候,你爱我吗?”她将手轻轻地从他胸口抽了出来,“在你接受我的那一年,你生日那天,我送了你一件礼物,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桑国雪沉默了。
“你不记得。”顾绿章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桑国雪的血液一分一分的冷掉,他想他和绿章的第一年,他们都在做什么呢?他们谈过什么?一起走过多少路?吃过几次饭?
他记不起来。
“从你……读高中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看你,我知道你数学和化学读得最好,物理稍微差一点,但也总是名列前茅。”顾绿章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你妈妈……不太喜欢你,你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她。我知道你不喜欢甜食,但不讨厌半糖或少糖的奶茶,我知道你在宿舍里种了一盆薄荷……”她安静了一会儿,“你生日那天,我送了你一个焦糖色的粗陶花盆,是十厘米乘以八厘米那么大,刚好可以翻种你宿舍里的那盆薄荷,但你从来没有种过。”
桑国雪的脸色苍白如雪。
“我知道我的礼物淹没在全校那么多女生送的生日礼物当中,也许……你至今也没有拆开过。”顾绿章说,“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一直不觉得奇怪,那时候我以为国雪……国雪爱一个人的方式,或许就是允许另一个人跟在他身后,无论天荒地老,都不会把她赶走。”她低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也会牵我的手,不知道你也会紧紧地抱着我,不知道你也会……在我怀里抖。”她说,“我可能从来没有弄清楚什么是爱,你……你可能也一样。”
“我……不是因为……”桑国雪微弱的说,他想说我不是因为你是什么而爱你……
“我迷恋你,因为你光芒万丈。”顾绿章说,“我跟着你,和别人跟着你……没有什么不一样,你接受我跟着你,和接受别人跟着你,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不能怪你不爱我,毕竟无怨无悔的跟着一个人,不管他做什么都觉得是好的——这大概……也不是爱。”
是啊,这不是爱,这是迷恋和盲从,是自我催眠,是癔病。
他们四目相对,相互凝视的时候,都明白彼此心中的想法。
桑国雪无话可说,他又想起李凤扆轻蔑的评论——他说当时是顾绿章或是顾红章对他来说毫无分别。他并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并没有错。
“国雪,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并不想因为未知的‘什么’,而欺骗你的感觉,让你以为深爱着我,非我不可。”顾绿章轻声说,“我不想绑架你,我们分开吧。”
“我不想分开。”桑国雪说。
“我也不想,我迷恋了你那么久,几乎是我的一生……”她说,“但如果你被窫窳的冲动迷惑,沉溺于幻觉,当……当你明白我‘是什么’的时候,你会痛苦的,会后悔现在做出的不理智的决定,会讨厌我。”
她怎么能这么清醒?
桑国雪的血乍冷乍热,有千斤磨盘在胸口转动,胸口的血脉在急速跳动,仿佛顷刻间就要爆炸,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彼此沉默,顾绿章抱着自己的膝盖,她做了梦,在梦里哭了那么久,伤心得那么厉害,醒来以后仿佛已不能更伤心,连眼泪都在梦里流尽了。
他们应该分开,她不但要和国雪分开,还要和沈方分开。
就像李凤扆说的那样,她不适合和任何人待在一起。
她应该到天涯尽头,到荒山野岭,南极北极去——一个人孤独终老,以免生出更多的事,吸引出更多异兽血脉的人来。
不……这实在太麻烦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她还是早些死了的好。
桑国雪在她床边,沉默得仿佛成了一具雕像。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如果我是食物,请你在别人之前……吃了我吧。如果我是别的不好的东西,请你在别人之前……消灭了我。”
此言一出,桑国雪双目中骤然燃起异样的火焰,出了一声属于窫窳的极端愤怒的咆哮。
“国雪!绿章!”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沈方的大喊大叫,“快来!我们找到草薇了!”
桑国雪双目中的火焰瞬间熄灭,顾绿章悚然一惊,两个人赶紧出去,向李凤扆的房间跑去。
唐草薇的真身果然和他的傀儡长得一模一样。
沈方在他身上摸了半天,没感觉出原来在咖啡馆的那些傀儡和这个真身之间有什么不同,果然是做得太像了——也说明这个人是多么自恋,他肯定觉得自己本来就长得很好,不屑换成另外的样子。
但这个“真身”浑身冰冷,虽然皮肤仍然细腻柔软如活人,但胸口没有起伏,心脏没有跳动,活脱一具尸体。沈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李凤扆从哪里认定他“生机未绝”,而且这具“尸体”左右手腕都有伤口,看起来就像是唐草薇当年割腕自杀了一样,惊悚异常。
而且这具“真身”全身僵直,只能轻微移动两只手臂,腰部以下完全不能移动,仿佛机关坏死的机器人。
“你说草薇被弄成这样之前是不是半身不遂了?”沈方忍不住问,“他怎么能这样……这样完全不能动啊!还有他既然都能用傀儡在外面跑了,把这具‘真身’买回来应该也不难吧?他为什么能容忍自己被人放在展览馆里展览啊?”
李凤扆沉吟不语。
其实他认为沈方无意中说的也许正中了真相——唐草薇的真身一定出了某些问题。
而他被包裹在“金缕玉衣”中,说不定也不是自愿的,他的血液转移到了傀儡中——或许——也不像是他们之前想象的,他有一个帮手。
目前隐隐露出端倪的不是唐草薇曾经有一个帮手,更像是曾经有一个图谋不轨的人禁锢了草薇,盗取了他的血液。然后这个人的后辈在数百年之后还把他卖了——想到这个,李凤扆无名火起,唇边露出微笑,将唐草薇卖给杨春奇的那户人家他一定会好好调查。
“这就是草薇的真身?”顾绿章看见他们带回来一个半裸的唐草薇,尴尬得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要怎么样才能清醒过来?你们在哪里找到了他?”她真没想到沈方出门一趟,居然就能找到原本以为踏遍万水千山都找不到的唐草薇,一时间也忘了怨恨李凤扆毫不留情的拆穿她和国雪之前的假面。
“不知道,凤扆说他生机未绝。”沈方说,“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找到的他!也是运气,也太奇怪了!草薇被人放在私人展览馆里,当作‘镇馆之宝’……”他手舞足蹈的讲他是怎样意外联系上了张灵波,找到了那间不靠谱的私人展览馆,然后李凤扆如有神助的破开了金缕玉衣,斥巨资买回了唐草薇。
顾绿章听得头晕目眩,这简直像一场闹剧!桑国雪冰冷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从沈方身边拉回来了一些,冷冷的问,“要如何救他?”
李凤扆对桑国雪的冷漠视作不见,微笑说,“让我试试,如果不行,或许可以尝试将他的傀儡带来,再引入他的血。”
这世上有谁自己的身体不能用只能用傀儡的啊?沈方深深的觉得不靠谱,但李凤扆武力强劲,手握唐草薇的遗产,是老大,不能反驳。
顾绿章低声说,“我的血脉中既然含有能吸引异兽的‘什么’,说不定也能吸引草薇,如果各种方法都不行,或许可以试试我的血。”
李凤扆并不拒绝,温和的说,“多谢了。”
顾绿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李凤扆仍然是初见的样子,温和矜持,贵气而平易近人——好像从来没做过残忍的事。她不知道该感激他或是恨他,看着凤扆的微笑,她有一次感受到了他的心和别人不一样,他心里有一个洞,即使……他把自己打扮得再温暖好看,无所不能,也不能掩盖他……不怎么能为别人的痛苦而动摇的本质。
沉于深渊之中的冷漠,他的心中有一个空洞,似是他原本该有的温柔体贴都随着某个东西的毁灭而毁灭了,而他却还在粉饰太平,假装自己毫无伤。
她垂下视线,但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理解凤扆,也拯救不了他,她谁也拯救不了,包括自己。
唐草薇那具疑似半身不遂的“真身”被李凤扆放入浴缸里,他放了热水试图把他变得温暖。顾绿章不知道这算不算胡闹,但至少……凤扆一直在照顾草薇,无论是真心或是随意,至少有人照顾他。
她没再说什么,一个人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了灯,她躺在床上,拉上了被子,闭上了眼睛。
桑国雪跟着她走到房门口,被顾绿章锁在了门外,他听见她躺在床上,没过多久,顾绿章的呼吸平稳,她睡着了。
他的手在轻微的抖,她……就这样说分开,就这样淡然而去,她怎么能睡得这么安稳?
你……你说你爱我,你说你爱我爱了很多年……可我还来不及爱上你很多年,你就突然决定离我而去。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在你身边,我保证不是因为闻到了你的气味或者现了你是什么……可是你不相信我。
你相信李凤扆的判断。
你不相信我的心。
桑国雪后知后觉的……人生第一次的现了所谓“伤心”的滋味,胸口的血脉已经冷却,无法再爆炸,却有一股冰凉的绝望沁入全身。
不管你是什么,我绝对不会吃了你,也不可能消灭你。
你是个很好的人。
对我很好。
我也会对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