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山县,原来只是无锡府的一个小镇。因苏州建立海港,设立市舶司分所,海上贸易带动周边,商队、货物、人口大量汇集,也带动了周边的展。惠山镇因手工业达,交通便利,吸引了许多客商在这里建作坊、货栈、仓库。商人们来了,自然也要买地建宅子……于是,惠山小镇改成县治,第一任县令到了任期,因政绩优异,被调任为广平知府,新一任县令据说是从四川调过来的,不日即将到任。
惠山县衙门后有水路,两街中间原来有两座石桥相连。商贾们汇集于此之后,沿着河道建起宅院来,于是,往来两岸的石桥也随之不断增加,五道、七道……如今,已经增加到十一道。
九月时,来了一队人,也不知怎么与后街的人家交涉的,将正对县衙的两座三进宅子买了下来。之后,这些人就招募工匠,将这两座宅子合二为一,全面修葺,之后又调整更换屋内的家具、用品……直忙碌到冬月里才算告一段落。
惠山县的百姓最初还好奇这样上好的地段,是谁如此大手笔,一下子买了两栋宅子——不说地段,就是让人家那么痛快地搬离,少给了银钱也不可能。只不过,宅子易手之后,一连修了将近两个月,修好了也不见人来入住,只留了几个看宅子的,也是紧闭门户、鲜少外出,又不与人往来,渐渐地,百姓们也就丢开了手,不再关注了。
江夏带着孩子们到达惠山县后衙街,离船上岸。
恰好这一日又逢细雪,寒风凛冽,一行人悄然入住修缮一新的宅子,也没引起人注意。
隔日,住在附近的人突然现,那刚刚修缮一新的宅子里有出外采买的,很快,又有送柴的送炭的送菜送鲜鱼水货的……于是,大家都意识到,这宅子的主人到了。
左邻右舍得了消息,自然上门探问,就有带了一筐柑子的,也有拿一篓子荸荠的,还有带几斤香茶、一匣子香料的……于是,又很快有了消息传开,这宅子的主家姓景,如今来的只是故友,因在左近,赶过来替主家打前站的,还不是主人家呢。
不过,这家的故友显然很知礼,也很尽心,凡上门的邻居,都得了回礼:一律是两匹锦缎,并一斤茶叶。
惠山地处江南,自古是桑蚕锦绣之地,那锦缎再好,也不会太在意。只那一斤茶叶,却是最近几年特别火,并被列为贡品的武夷山茶。虽然还有些人嫌弃那香气太重喝不惯,却不妨碍它的珍贵,一般人家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的。
于是,人们越猜测起来,将要入住的是什么人家?看着手笔,慢说一般商贾,就平常官员怕也拿不出来。
这一次,没让人等太久,腊月二十日,又是几艘乌篷船靠上那埠头,然后从那宅子里呼啦啦涌出数十人来,仆从、婆子、丫头,将船上的人接下来,眨眼进了宅子,只剩下粗使婆子和男仆们从船上往下卸行李。
江夏带着孩子们站在大门内接着,看见众人簇拥着走进来的一行人,禁不住红了眼。
对面,微微福,却面色暗黄显老的妇人盯着江夏,脸颊肌肉微微颤抖着,嗓子哽着不出声,只有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还是江夏相对冷静,上前几步接住,叫了一声:“大姐!”
“夏娘……”徐慧娘也终于唤出一声来,随即,就抱着江夏无声嚎啕起来。
是,她明明张着嘴巴痛哭着,却偏偏没出半点儿声音来!——这几年,景太后病逝,景润年流放后也死在流放之地,景谅被贬至四川偏远小县任职,虽还保留着官身,却有崇山阻碍,路途难行,几乎断绝了外界的往来。景家人夹紧尾巴,谨小慎微地偷安度日,一年又一年,他们几度绝望……
重重压迫、磋磨之下,形容渐老不说,心也早就磨得没了半点儿心力,连哭都习惯了不敢放声。
见她这般,江夏也被勾起心里的难受,以及对妱娘的感怀、对懋儿的挂牵,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纷纷滚落。
景谅和已经长大成人的长子景羡,分左右扶着颤巍巍的景家老太太王氏,连通景家其他人、丫头仆妇一干人等,也不忍出声打扰,就挤挤挨挨地站在大门内,或掩嘴哭泣,或无声拭泪,一场重逢不见喜气,反是一片悲伤。
落了一会儿泪,江夏率先反应过来,她回头看看旁边站着抹泪的景老太太和景谅父子等人,与景谅招呼一声,让他扶着老太太直接往后院房间里去。
屋子里布置的齐整,家具、帷幔、陈设俱全。屋角燃了两个大熏炉,驱散了湿寒阴冷,将屋子烘得暖烘烘的,让心境惶然、赶路辛苦的景家人,一下放松下来。
厨房里早就烧好了热水,老太太一进屋,热水盥洗之物就鱼贯送了进来,景谅带着儿女们伺候着老太太梳洗了,又带着儿女们依次去梳洗。之前诸人都跟着哭了一场,用热水洗完脸,脸上舒服了,整个人似乎也随着舒展开来。
大队人马往后院里去,江夏才低头替徐慧娘擦泪,宽慰:“大姐和姐夫能够脱身归来,乃是大喜之事,怎么地就哭起来了?来,大姐且收收悲伤,咱们进屋叙话……老太太可禁不得过喜过悲……”
徐慧娘不出声,只默默点头答应着,自己抽了帕子擦了泪,然后由着江夏扶着她进了屋。
徐慧娘刚刚哭的太狠,这会儿头昏眼花的根本不能理事,江夏又要了热水来,陪着她洗了脸,重新梳了头,略略平复些,这才一并出来,往老太太住的屋里去。
景家老太太王氏很有些老态了,满脸皱纹、头花白,尽管仍旧梳得齐整,也无法掩饰鬓角迹的稀疏。
江夏和徐慧娘转回来,老太太累了,歪在暖炕上歇着,见了江夏进来,忙忙地要起身,被江夏紧赶两步扶住:“老太太尽管歇着,可别跟我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可不是那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