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最后还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程家人也知道这事情不能闹大,要不然柳梓言之前说的话,更得被人记在心里。
他们生气吗?怎么可能不生气,可什么也不能做,还得乖乖的把柳梓言迎回家里。甚至当下教训她都是做不到的,一是程佑泽从知青点暂时搬了回来,二是一有个风吹草动,多的是人关注着。
所以,也只有高大春照例扯着嗓子骂了半天,最后被程高给拉回家了。她本来就是这样混不吝的人,其他人听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再有,就是除了程佑泽和程佑安之外的其他人,对她更是漠视到底了。就连李园园,也许都觉得她不够尊重长辈,这两天见她都有些尴尬的扯扯嘴角,什么也不会说。
如此一来,柳梓言倒是觉得很清净,程佑泽却是看不下去了。他虽然最近忙着补上之前欠下的工,但一家人对着他,都当自己妹妹不存在。他不在的时候,情况只会更严重。
程佑泽也没有办法,奶奶家的人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他总不能强迫别人来跟自己的妹妹说话。
看着自己妹妹小小年纪,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睡觉,然后就是一个人呆,程佑泽感到无比的心疼。
妹妹就算有错,终究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不想让自己妹妹心里留下什么阴影。妹妹本来就沉默内向,这次爆,也是因为心里积累了太多恐惧和难过吧。
再一次,程佑泽埋怨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把妹妹送回乡下呢。县城里再怎么样,条件也比乡下强,而且,佑珍也在放暑假,也可以在家照顾妹妹。
无论怎样,总好过把妹妹一个人,扔在她本来就陌生的环境里,尤其还受着这么严重的伤。
更甚者,程佑泽不相信,自己妈妈不知道奶奶家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个性。他来下乡,都是住在知青点的,不就是不喜欢大伯母和二伯母的性格。
一个虚荣自私,什么都时候都只记得自己,把一双儿女养的懦弱又无能。另一个更夸张,嘴里就没有一句好听话,什么事儿都要跳出点刺儿,爱占便宜还懒惰。
奶奶是他的长辈,对他是很不错。但对孙女,就算家里长在她跟前的两个孙女,也都是当不存在的。更别说小惜这样,没怎么相处的,更不可能有什么感情。
想也知道,小惜来乡下说是养伤,其实根本得不到好的照顾。就连本来属于她的粮食,她都不可能完全吃到嘴里。这一大家子,一人一点,什么好东西都得下去一大半。
这些话,程佑泽没办法对人说,只计算着,爸爸出差应该快回来了,希望到时候,可以说动爸爸,把妹妹接回县城。
程佑泽不是没想过,通知妈妈把妹妹接回去,甚至他都可以找大队长说好话,他回去照顾妹妹也行。欠下的工分,他回来再加夜班补上,再不够,用钱买也可以。
可他打电话给厂里,妈妈好不容易接到电话,就说了一个让他们在老家好好地,她工作还忙,就给挂了。根本都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程佑泽能怎么办,妈妈那样不上心,就算妹妹回去,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好。
看到妹妹始终苍白的面色,程佑泽心里苦。他总有种感觉,妹妹头上的伤口虽然愈合了,可心里的创伤却越来越大。大到好像随时都准备拖着妹妹,去往那再也无法返回的深渊。
为了想办法让妹妹走出阴影,程佑泽也算是费尽心思,可想到的方案却不尽如人意。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现在这世道,大多数都是很压抑的,尤其是他们这些知青。
像程佑泽自己还好,因为小时候在乡下生活过,他知道农村的生活状态。来下乡,是因为政策要求,自己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可还有很多知青,真的以为是来农村奉献来了,怀着满腔热血,却被现实浇了个透心凉。
在农村,睁眼闭眼就是劳动,周围的一切都不熟悉,不管是风俗习惯,还是说话的口音,吃饭的口味。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孤身一人在异乡挣扎着生存。城市里那熟悉的一切,只能在梦里回味,还觉得越来越遥远。
大家刚来的时候,是何等的朝气蓬勃,在农村生活了几年,却好像磨灭了所有的斗志。每天不知前途在何方,彻底在农村扎根又不甘愿,内心怎么可能不纠结。
这样的情况下,程佑泽想把自己妹妹接到知青点,就十分不现实了。大家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够开到一个陷入悲伤情绪的小孩子。大家各自痛苦着自己的痛苦,对于别人的遭遇,只能是爱莫能助。
现在,晚上的时候,程佑泽偶尔会带着柳梓言来田野上散步。柳梓言无可无不可,一般都会跟着出去。
柳梓言也知道,程佑泽很担心她,以为她还在介怀之前生的事情。每当这个时候,柳梓言都有种冲动,告诉他事实的真相。
她想告诉程佑泽,自己已经不是他的妹妹,所以,她的痛苦,也不是他以为的来自于他的家人。那种痛,穿越了前年的时空,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外出散步就能有所改善的。
而且,她不是他的妹妹,也没有资格享受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是柳梓言,不是程佑惜,也不值得他这样,时刻的为他担心挂怀。
可每次,话到嘴边,柳梓言都说不出来。让她怎么说呢,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可以做他母亲的人,占据了他妹妹年轻的躯体,也占据了他妹妹的人生。
哪怕这一切,都非他所愿,程佑泽能明白吗?他会怎么看待这一切?一切鱼死网破,就是她柳梓言要的吗?
而且,柳梓言也不否认,她是有些害怕这个时代,人们的疯狂的。前天傍晚的时候,她看到一些村民,把那几个改造分子拉去台子上□□。
大家疯狂的对着那几个儒雅的中年男子,和满身正气的军人,砸石头,骂脏话。那样的场景中,柳梓言看不到任何的人性,大家真的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而且,这个时代,鬼神之说属于封建迷信,也是要被打到的。如果她说出了真相,程佑泽相不相信暂且另说,这事儿一旦传出去,被拉到台子上批,斗的,就是她了吧。
程佑惜的记忆中,这类的场面很模糊,也许那个小姑娘也觉得恐惧,所以下意识的想忘却。
而看到那样的场面后,柳梓言都对程家宝觉得抱歉了,她之前说的话,的确是过分了。那不过是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再怎样也不至于要受那样的对待。
而柳梓言自己,她宁愿立刻死去,也不愿那样毫无尊严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那样羞辱。
所以,柳梓言只好在心里对程佑泽说抱歉,抱歉不能告诉他,他真正疼爱着的妹妹,已经离去了。
柳梓言低着头沉默着,旁边的程佑泽暗自叹息,妹妹好像活在了她自己的情绪里。她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只能是干着急。
两人一起走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返回程家,柳梓言一句话也没有说。程佑泽此前想说的话,这几天也说的差不多了,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妹妹。
两人刚进到巷子口,就听到一阵哭声,声音尖利,仿佛透着无限的彷徨。柳梓言停住脚步,被这样的声音一刺激,再加上本来就暗下来的天色,她的眼前一阵一阵的漆黑。
在心里叹息,说什么养病,她好像越养越严重了。如果她就这样死去,恐怕也没有人,会念出她的名字吧。
当然,很快,柳梓言也顾不上那些了,那个小女孩字里行间的话,很快吸引了柳梓言的注意。
听她话的意思,这小姑娘是因为太饿了,所以抢了弟弟手里的半个窝窝头,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被她的奶奶看到了,打了她一顿不说,还把她拉去地里,丢在了那里。
那小女孩从他们的反方向而来,哭着往巷子里走,边哭边喊:“奶奶,你别扔了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抢弟弟的窝窝头了,奶奶我知道错了。”
这样黯淡的光线下,柳梓言都能看到这个小女孩身上的伤痕。穿着没有袖子的破旧背心,胳膊上和背上,全是一缕一缕的青紫伤痕。
柳梓言只觉得心中一痛,蔓延而来的绝望,几乎把她淹没。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生。一个小生命,难道还比不上那半块窝窝头。
难道她以后就要过这样的生活吗?忘记前世的自己,忘记那些过往,忘掉柳梓言这个名字,也忘掉莫钰清。
就这样过着,别人不把她但个人看的生活,以后听从家里人的安排,随便嫁个什么人,生了女儿,也要被这样对待。
柳梓言几乎是踉跄的追上那个小女孩,跪在地上抱住了她,“囡囡不哭,囡囡不怕,囡囡不要怕,不要怕。”
其实,怎么会不怕呢,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姑娘,在黑暗中,被丢在陌生的田地里,她怎么会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