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闻心头咯噔了一下。
这个瞬间, 他的脑海转悠过很多想法, 每个想法都还不那么美妙。
但表面上, 他非常镇定, 一面暗中指使刚刚到达的黑骑士, 一面悄然给时千饮打手势,最后还向船只套话:“我们哪里一样了?”
游轮:“我们是……同类,你身上……也有物忌……”
黑骑士遵循着主人的意思,无声无息往船只的底部走去。
时千饮也看明白了岁闻的意思。
对方在说:游轮的物忌的源头是游轮的执念,赶紧视线它的愿望让它沉没, 沉没了物忌就没了, 这艘船也不搞事了。
很神奇。
妖怪饶有兴致地想着。
原来简简单单一个手势,真的能够表现出这么多的东西……也许不是简单的手势表现出来的东西, 而是我和岁闻心有灵犀的缘故。
妖怪站在原地没有动。
但他凝视的形体渐渐变淡,随后消失不见。
就在这眨眼之间, 他已经进入阴影之中, 前往船只的地步, 和黑骑士一起凿船灌水了。
一眨眼之间,甲板上只剩下岁闻, 以及没有形体的物忌。
岁闻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是故意让时千饮离开的,因为接下去的东西……他并不特别希望,时千饮听见。
岁闻继续和物忌交谈:“就因为我身上存在物忌,你就觉得我和你是一样的?”
游轮:“不……”
岁闻:“不是?”
游轮迷惑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们……就是……一样的……一样的存在……一样的组成……唯一不一样地……”
“咚”、“咚”的声音从岁闻脚下传来。
微微的, 颤颤的, 像是蒙了层布的鼠啮声。
凿船工作开始了。
岁闻心神一定,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是语速变得更快,他在抓紧最后的时间,从游轮这里榨取有用的东西:“唯一不一样的什么?”
游轮虽然生成了物忌,但思维并不灵敏,像是个小孩子那样,被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你……好像……被注了水……”游轮很困惑,“比我们……更淡一点……不过问题……应该不大……和我们在一起……你很快就……没事了。我们只要……碰到了同伴……就可以……很轻松的……变得厉害……一起变得……厉害。如果……你想……变厉害……我可以……不那么快……下沉。”
岁闻:“不……我一点也不想变得厉害……”
他说完就现自己都快被结巴游轮给带得结巴了。他正正神色,撸直舌头,再重复一遍:“我一点也不想变得厉害,尤其不想和物忌一样厉害。”
“是吗……你,你在做什么……你在凿我的船底……你……”
游轮突然愤怒,终于不结巴了。
“你弄痛我了!”
物忌的愤怒如同物忌的说话一样直接了当。
当游轮开始愤怒的刹那,哗啦啦的水浪声也跟着响起了,幽静寂寥的江中像是钻出了条怒龙,扬头摆尾,肆意怒吼。
但很快,一抹巨大的半月形黑影出现在船尾,让人得知,愤怒的不是江潮,而是游轮!
天上刮起了风,吹开了云,露出藏了一晚上的残月。
高挂天空的残月只剩下豆芽似的一点儿,其余的都被吞了,吃了,不见了,那仅剩下的,跟层薄冰片似的,手指一捻,就没有了。
可也是这个时候,月的光辉越清、越透,越能够将一切照亮。
清凌凌的光这就照亮了船尾的巨大阴影,一只穿着铁链、披着水裳的船锚浮到了船的上方。它不需要任何凭借,就这样高高地挂在半空中,如同钟摆一样摇晃起来,圆弧似的锋刃划出道道冷芒,催命似朝岁闻飞来!
岁闻看准时机,向旁一跳,同时冲甲板底下大喊一声:“加快速度!”
船锚从他身前飞过,带起呼啸的风声,刮得他有点脸疼。在船锚如同钟摆似再绕回来的时间里,他准备找个安全点的地方躲躲,但是接连向旁边迈了两脚,都没有迈出去,只听见越来越重的风声,响在耳旁。
岁闻不再迈出第三步了。
他冷静地朝风流动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了除船锚外的第二道阴影出现在他的身后。
本该出现在船身最底下的涡轮不知何时,也和船锚一样悬浮在了船身上方。它的外侧包围着铁框,铁框里头插着许许多多的铁片,像是参差交错的犬牙,此时,涡轮通了电,正像驱动轮船一样飞快旋转着,还隔着好长一段的路程,就利用风速,死死咬住岁闻的身体。
岁闻:“……”
就这么一回头的间隙里,他又被风吹着向后退了好几步,岁闻连忙向旁边一扑,抓住游轮的栏杆。
但游轮就是物忌,物忌能够控制船锚和涡轮,当然也能够控制栏杆!
每当岁闻的手抓住一条栏杆,那条栏杆就必然腐朽脱落,一路向后,他抓脱了一整排的栏杆!
岁闻气得丢开手里的栏杆,召唤出自己的形灵栏杆,将栏杆朝身后的涡轮直甩过去!
携带有深渊的栏杆乘着大风,直飞到涡轮之前,稳稳扎根甲板上方,横拦在涡轮之前。同时间,深渊来到涡轮之下,裂张着大口,努力吞噬涡轮。
但游轮操纵着涡轮在悬浮在甲板上边,距离甲板还有一段距离,深渊哪怕将自己的嘴巴张到了最大,也没有办法跳起来将自己上方的涡轮给吞了!
不过有了栏杆这样一挡,来自涡轮的风力究竟小了一点。
岁闻站定在甲板上,刚刚喘了一口气,突然听见一声电流的声响。
他抬头一看,连着涡轮的一条电线慢吞吞脱离了涡轮。
它像是条黑色的蛇,在半空中摇摆了好几下,才慢慢垂下闪烁着银芒的头颅,搭在甲板的一汪水中。
岁闻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
刚才船锚与涡轮先后浮出水面,大股大股的水流洒满了甲板,还有许多低洼之处,他一路过来,如今双脚正好没在水中。
现在,电流进入水流之中,只一瞬,就蔓延到岁闻双脚之下!
“刺——”
千钧一,红绿灯出现岁闻身旁,黑色轿车将岁闻载起,擦着通了电的水,一路朝甲板上方的天空飞去!
也是这时,轮船底部忽然响起一声巨响,整艘轮船都在这声巨响之中向水中下滑,绵延的水波在这时候,不再是载船前行的依托,反而成了一处深渊,一处裂隙,藏在同样的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吞食着猎物。
千饮得手了?
岁闻精神一振,坐在轿车的顶端,目光炯炯向下望去。
他的身旁还悬浮着由许愿牌变出来的台灯,台灯按照他的指令,一路往船只和水面相接的位置飞去,照亮水上情况。
但游轮的沉没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会儿。
在水面没到甲板位置的时候,游轮似乎又重新在水中找到了立足之处,周围的大水不再肆无忌惮地冲刷过来了,半沉于水的游轮再一次出声音。
这一次,物忌涌动,游轮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狂怒:
“好痛……好痛……你们这样对我……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都要和我一样,葬身水底!”
它大吼了一声。
物忌的力量在这时候爆了。
出现在岁闻眼前的,不再只是浮冰与礁石,而成了水流本体。
这广阔的江面,一层一层的水浪涌了起来,一浪比一浪更高,一浪比一浪更广,它们像是水中的巨鲨,嗅着生肉的气息游曳而来,张开贪婪的大口,想要将岁闻一口咬下。
岁闻坐在车上,指挥着黑色轿车左闪右避,避开被物忌操纵的大浪。
悬浮在水面的台灯将一切照得纤毫分明。
闪避的间隙,岁闻很快现,当浪潮层叠涌起、追踪自己的同时,
物忌的力量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当它用过多的力量操纵水流的时候,它就没有更多的力量控制自己悬浮在水面之上了。
也就是说……
岁闻思维急转,没有继续高飞拉开自己与水流的距离,反而谨慎降落,降低到水流只差一点,就可以碰到自己双脚的位置。
物忌不甘愿放开只差一点就到了嘴边的仇人,于是浪涛再度翻涌,浪潮之上再叠浪潮,只为狠狠将岁闻咬住。
岁闻耐心看着时机。
每当浪头冲上来了的时候,他就向高空拔升一段;每当浪头落下去的时候,他又稍稍向下,引得大浪再来;如此往复,就像拿着红布逗公牛的一样,每回都让公牛咆哮不停,无可奈何。
但这样……
斗牛的间隙里,岁闻又朝下瞟了一眼,觉得这艘游轮下沉得还是慢了点。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它再快点沉没下去,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毕竟谁也没法保证,游轮不会打着打着,突然就想起前方守在渡口处的一大堆游客……
岁闻沉思着,又将自己手中的卡牌拿出来,再看一遍。
现在,红绿灯、栏杆、黑骑士都在现在,他的手中只剩下旧书、许愿牌、娜娜。
旧书没有用处,许愿牌在他接连的两个愿望之下,已经没有过多的余力了,只剩下一张娜娜。
娜娜能够做什么呢?
他看着手中的卡牌,牌面上,除了鲜妍又温柔的紫色薰衣草和红苹果之外,娜娜的其他位置,也渐渐染上了色彩,这个降服之后就是第二等级的形灵,随着他进行了许多战斗,又在船上吸收了好些阴晦之后,终于向第三阶段,迈出了自己的脚步。
岁闻一时陷入沉思。
浪潮依旧在他脚下喧嚣着,扑腾着,像极了张牙舞爪却又无能为力的傻螃蟹。
浓云不知何时又遮住了天空,月牙闪下来的冰霜之色不见了。
天地黧黑。
黧黑之中,有一幕如同斗篷似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江中浮起,升高,渐渐从小小的斗篷变成了大大的黑幕,再一路自岁闻背后接近岁闻,超过岁闻,直至浮现在岁闻的头顶。
随后,这道由江水组成的黑幕,就兜头朝岁闻罩下来,将岁闻一卷卷向甲板!
浪潮的涌动无比迅速,但时千饮的速度比浪潮的速度更加迅捷。
浪潮刚刚卷住岁闻,船中就传来一声响。
一道黑影冲破甲板,从船中直掠出来,再砸入水幕之中,一把将被水流裹挟的岁闻救了出来,再一路高飞,扶摇直上,冲到水流绝对不可能探到的高空之上。
紧接着,不等时千饮说话说话,岁闻已经先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前,随后一翻手掌,将藏在掌心之中的卡牌呈现在时千饮面前。
时千饮微微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刚才那一幕,不是遇险,而是岁闻计划好的?
他正自想着,低头看去,却意外地现卡牌的卡面是空的,只有几行墨字出现在卡牌下方。
墨字写着:
名称:人偶
技能:替身;人偶的戏谑
1、替身:人偶可以替人承受一次必死攻击,使用之后,形灵将破碎消失。
2、人偶的戏谑:“咯咯,和我一起玩吧……”人偶可将任意事物变成人偶大小。持续时间一分钟,持续时间内,事物受到攻击既恢复原状。
时千饮立刻反应过来,目光停留在技能2上。
他若有所思:“你是想让娜娜将游轮变小?”
岁闻:“就是这样。”
时千饮皱眉:“娜娜有足够的力量对付游轮吗?”
岁闻:“这也是我在思考的问题,所以刚才我才特意被水流卷着,就是想让娜娜出其不意,偷袭一下,现在……”
岁闻的声音落下。
两人一同低头,朝游轮的位置看去。
这时,娜娜已经随同水流掉在甲板上边,在游轮四下摧动大浪,寻找岁闻踪迹的同时,人偶已经将丢下薰衣草和篮子,将自己的小手按在了甲板上。
她咯咯笑了一声,尖尖的笑声明明不大,却穿透的水浪,直传到岁闻与时千饮的耳朵里。
她说:“和娜娜……一起玩。”
说完,人偶的小手按在了甲板上,力量从她不大的身躯之内奔涌而出,覆盖船体,隔绝了船只与江水的联系,让不住攀登天空的大浪凝固半空,随即如同溶雪,山崩地裂似倒落回江,再溅出三米高的大浪,遮蔽了江中游轮!
时千饮:“成功了?”
“没有。”对于物忌,岁闻的感知比时千饮敏锐得多,哪怕不用双眼去看,他也能清晰地察觉到,娜娜的力量正和游轮的力量胶着着。
娜娜的能力颇为不同,但归根到底,还是游轮更强。
一瞬的偷袭成功,控制住游轮之后,游轮已经试着在掰回地盘了。只要再过几分钟,娜娜就会输给游轮,游轮将驱散娜娜!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岁闻心念急转。
是让时千饮和黑骑士趁着现在的时机,将游轮给剁成碎片?
但如果游轮这么好剁,他们刚才就直接将游轮剁碎了,怎么可能还让游轮悬浮到现在。
或许还是得从物忌下手。
要么削弱游轮的力量,要么增加娜娜的力量……增加娜娜的力量?
岁闻忽然一怔。
他突然想起游轮的话了。
游轮在战斗开始之前,就对他说:“我们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他的身体里头的力量,和物忌的力量很接近,和形灵的力量也很接近……所以,他完全可以将自己的力量借给娜娜!
“我们马上下去!”
岁闻对时千饮招呼了一声。
时千饮没有多问,直接一个俯冲,带岁闻直冲到甲板上边。
此时游轮还和娜娜相互胶着。
岁闻抓住直接,将手掌放到娜娜娇小的身躯上。
他耐心地想着:把我的力量灌入娜娜体内……
没有事先的实验,也没有事先的排演。
积攒于体内的力量像是能够明白他脑海里头的想法,如臂指使,如同涓涓小河,直冲入娜娜体内!
弱小的一端增加了砝码,高高翘起的天平也跟着生了变化。
游轮的吞噬变得不再强力,而娜娜的力量却不断增强。
将手按在娜娜身躯上的这一刻,岁闻也诧异于自己的体内竟然有这么多的源自物忌的力量。
一瞬的晃神之后,天平终于彻底翻转。
娜娜的又叫了一声:“和娜娜……一起玩!”
她的双手都放在了甲板上边,来自她掌心之中的白光覆盖包裹了整艘游轮。
随后,游轮甲板上的喇叭响起了,没有说话声,只有电磁干扰后留下的“滋滋”一声,这最终一声,像是游轮最后的哀鸣。
旋即,岁闻与时千饮脚下一空,巨大的游轮消失了,只余下娜娜,抱着个有些残破的游轮,无辜的看着两人。
游轮消失,物忌消失,岁闻长长出了一口气,正要说话,突然周围由物忌带来的阴晦之力正四下涌动,每每涌到他的身体旁边,就消失不见。
过去的每一次战斗之后,也是这样。
上一场梦境生之前,他从来没有在意这件事;但那场梦境现在已经生,他也终于意识到了……
阴晦并不是因为物忌的消散而消失的。
它们其实全都被我吸收了。
岁闻心头咯噔一声。
他想要阻止自己对物忌力量的吸收,可是这一吸收飞快无比,不过几个眨眼,他的身体就如同呼吸机一样,将周围遗散的阴晦吸收个干干净净,涓滴不剩。
阴晦消散以后,天气放了晴,月亮出来了,圆圆的,像个玉盘,也如盏明灯,高挂天空。
这时江面的雾也没有了,泠泠的光可以见了,是远处岸上的光,也是近处渔船的光。
远远的,欢呼声响了起来,好几十人,好几百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欢声雷动,除了传到岁闻耳朵里,想必也能传到渔船的耳朵里。
游客们安全了。
但是面前,还有需要解决的——
一点光芒和一团黑雾,出现在岁闻的视线之中。
岁闻定定地看着那点光芒。
那里头藏着自己过去的记忆,但也藏着物忌的力量。
他接纳光芒,除了得到记忆以外,也不得不接纳将他变成怪物的力量。
如果我……
彻底放弃过去,无论记忆还是力量,是否能够剥离这一切?
岁闻想着。
他下意识退后一步,将自己藏在时千饮的身后,借此躲开光球。
可是光球依旧朝着岁闻飞来。
它轻巧地穿透时千饮的身体,如同穿透一个虚像,再在谁也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冲入岁闻的身体之内。
本来无形无质的光球在此刻一反之前,像是一颗沉甸甸的石子,坠入岁闻的胸腔之中,牵扯着他的心肝脾肺肾,一路往下跌,等跌到了最深处,就像在身体之中撕开了道口子。
岁闻突然觉得喉咙有点痒。
他咳了两声,很快抬手捂住嘴。
有温热的液体溅落在掌心。
那应该是血。
岁闻懵了一下,又好像十分冷静。
大概是因为,对这一幕,多多少少有些预料,也在梦中遇见过吧……
夜晚的黑幕被切割了,散成片片,如同黑蝶一样在他眼前翩跹飞过,牵扯出他在梦中见到的,属于过去的一幕幕。
“怎么了?”时千饮转过了头,听见了岁闻的咳嗽声,他关心询问道。
这一瞬,岁闻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
随后,他没怎么思考,自自然然地做了个和过去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上前一步,抱住了时千饮,抱怨一声,转移时千饮的注意力,藏起自己的真实情况:“在江上累了一整个晚上,脸都被江风吹木了,我们赶紧回去洗个澡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