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三国茶社和赵骏卿喝茶,在闲聊中,说起我和子宣的关系,在赵骏卿心情不错时,问起子宣哥哥的事。我一直很想知道,当年到底生了什么,让子宣对骏南集团如此耿耿于怀。
赵骏卿想了想说:“当年,平原矿是骏南集团第一个大项目,前期投资一个多亿,还没有正常经营,海洋集团就插手进来。他们竞争的方式,是找一大堆中央级媒体记者来采访,说我们没有合法资质,属于非法经营,这些记者就是由你这个同学子宣的哥哥领头。那期间有人蓄意制造矿难。经媒体炒作,省里派人过问,查封我们两个矿,冻结了资金。我大哥一着急,还生暴力事件。后来矿就被拍卖了,海洋集团拿到经营权,我们血本无归,差点破产。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就叫人暴打了子宣哥哥一顿,剪掉他两根手指头。事情闹得很大,在法律审判和高额赔付两种选择面前,周家选择了要钱,我们赔了一大笔钱给他,后来听说子宣哥哥出国了。”
他说完后,按着茶杯沉默了好一会。
“不管怎样,这次海洋集团倒台,要感谢你,他们不仅是一个黑恶势力,也是我们集团的死对手。他们不倒,最终倒的是我们。虽然这件事初衷不是因为我们而起,但我和大哥很感谢你。以后,无论你需要什么帮助,我们都会全力以赴帮你。”他喝着茶看着我说。
我愣了半响,想起这一路走来,太多的波折和恩怨,经历太沉重,反而对很多事都不再在意。
秋末,电视台又迎来一次人事变动。周台长也许是感觉到累了,选择提前退休。
新来的台长很年轻,刚过四十岁。
新台长一到,马上改革。台里的各个栏目都在整顿,新闻报道的方式和内容变化很大。电视上很少再报道政府单位表扬先进的新闻,开始大面积出现深度评论和民生新闻。
过去电视台没有监督的单位都遭到曝光。这是一个良好开端,标志着鹿城舆论崭新的重生。
新的事物总要代替旧的。它带来的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但不要放弃改变和努力。
热线组所在的白楼要拆除,热线组要搬到演播大厦办公。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我最后去了一次白楼所在的院子。整座庭院人去楼空,楼前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座土丘,花木凋零,荒草丛生。
年复一年,草木更新,而我们把青春的激情和汗水挥洒在这里,昨天和明天一天天流走,未来是什么,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们。
这晚,圆月高悬,我走过凋零的桂花树,最后望了一眼整个院落。四周一片沉寂,月光倾洒,无声无息。
我在这个安静的院落里待到很晚,听着风刮过草地和树木,看树叶随风落到脚边。
不知道坐了多久,也许午夜已过,城市都睡了,周围安静下来,像独坐在一座空城里,备感冷清。
有时,在夜晚,和孟醒挽着手走上大街,热闹的街道,远处不时有烟花绽放,烟花映射着这个城市灿烂祥和的脸。
城市万家灯火,景色一如平日,可周围一切都仿佛已物是人非,只有我深爱的人还陪在身边。
节后,我接到一个采访任务。在记忆中,那是我在电视台做的最后一次采访,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孟远扬被通缉,海洋集团彻底垮台,但集团旗下的平原矿业还在运转中,因为缺乏正常监管,很快生一次大的矿难事故,十多名旷工遇难,超过五十名工人被困井下。
我和其他媒体记者去采访。但我犯了一个错误,脱离了同行队伍。
到平原矿山后,有工人私下把我拉到山上一个僻静处,反映一个比矿难还要惨痛的情况:长期以来,平原煤矿一直私下雇用一些社会闲散人员,这些人经常到贫穷山区招工,招到工人后就带回平原,又把人带到别的企业开的矿山上,假意说试工,让这些工人下井,然后在井下残忍杀害,却制造成意外死亡假象,又冒充是死者亲属,向老板敲诈,并以安全事故为由举报这些矿主,借机跟这些不堪忍受的矿主谈低价收购。
这个工人反映完这些情况就慌慌张张地离开,我半信半疑地往回走,想打电话给陈晓。 可没有走出多远,就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围住。
原以为矿上的人为了利益心黑手辣,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们没有杀我,抢走手机钱包等一切物品,把我扔进一个废弃的矿井里。
这个矿井有十几米高,被扔下去时我觉得自己可能要摔死了,感觉下落过程是那么漫长。最后,我掉到一堆土上,眼冒金星,四肢麻木。
尝试着站起来,身体一阵刺痛,差点昏过去,想着肋骨可能摔断了,土堆上有几块石头。
借着上面的微光我看了看周围,没有任何能往上攀爬的工具。在这个荒郊野外,我很可能要饿死,甚至死后多年也不会被人现。
这是个狭窄的矿洞,下面阴暗潮湿,有不知名的爬虫四处跑动。除此之外,连只老鼠都没有。挣扎着尝试往上攀爬,洞壁上光滑松软,没有任何坚硬的东西让我借力,忍受着身体的巨大疼痛,爬了无数次却只抓下来不少尘土。
放弃攀爬,对着洞口大喊救命,每喊一次就会引胸口一阵剧痛。
一开始,还担心被矿上的人听到,会过来埋了这个洞,就喊一声停下来听听上面的动静。上面却没来一个人,开始恐慌,拼命冲上呼喊。
喊了一整晚,黎明时现自己嗓子已经沙哑,喊声在洞里徘徊一会儿就悄无声息。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嘴角溢出了血,感觉嘴里甜,一连吐出几口血出来,可能是落下来时内脏受伤。
吐完血,盯着那个有杂草在摇动的洞口,期盼着有人经过,哪怕是把我扔下来的人,只要能说句话,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死时身边没有人陪伴,更没有知道。
在这个被荒草覆盖的矿井里待了三天,滴水未进,虚弱的身体开始烧,浑身冷,还出现幻觉。
在虚幻中,过往经历如同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回忆过后,开始出现混乱的想象。
有人说,当一个人临死时,他的一生就会在脑海中浮现,这是一种对人世的梳理,回忆过去还有短暂的想念,那是对人世的眷恋和来生的期盼。之后,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淹没在黑暗和虚空里。
快乐的时光总是不被人留意,但死亡的来临却很仓促,生命的短暂就在于永远没有准备好迎接死亡。
我还想起老姨,也许此刻她指挥着大批警察在漫山遍野地寻找。
想起妹妹夏天,此时她也许正走在澳大利亚的校园里,在欢快歌唱。
想起爸爸,我们已很久没见面,我想等我出去后,一定要去法国看看他。后来又记起自己可能出不去了,这个矿洞就是人生的终点。
想起妈妈,这个老太太,总是在唠叨中像她的姐姐一样洞察一切。
潜意识中不忍去想孟醒。
最美好的事情离别时伤人最深。内心有隐隐约约的遗憾,自己如此深爱她,一起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口,竟然一直没有正式说一句“我爱你”。
有时内心深爱,嘴上不一定能够说得出。
现在,如果我就这样死在一个无名荒山里,也许永远不会被人现。孟醒也不会知道生了什么。
想到此,心里一阵隐痛,孟醒刚刚解开一个心结,若再背负上一个无休止的挂念,那将折磨她一辈子,余生都会在恐慌中度过。
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但残存的意识一点点消磨贻尽,开始陷入无尽的黑暗中,走进一个布满迷雾的陌生地方,那里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我站在路中央,前后都隐藏在黑暗中,时有光亮,一闪即过。孤独和恐惧笼罩在心头,当你适应了以后,死亡本身不会让人畏惧,让人恐惧的是未知而寂寞地死去。
迷雾中,张帅和卫兵带着一群人出现在前面黑影中,面目狰狞,堵住去路。
在惶恐中,许愿和美羽,还有李军在身后远处隐现,我们之间有水雾一样的墙,我向他们跑去。许愿却大声冲我喊:站住!要向前走。我看看前面,危机四伏,就说,我要跟你们在一起,前面都是陷阱和危险!许愿说,你要学着面对!前面不光是一条未知的路,还有光亮。回头看看,果然在前面无尽的黑暗中有太阳光照时隐时现。
在光照下,我挣扎着从幻觉中醒了过来。
大脑还残存着微弱的意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我想这一定是在梦里,脚步声窸窸窣窣仿佛离我很近,身体虚弱得让我不想睁开眼。
如同佛祖现身或者到达极乐世界,在无尽幻境中,看到洞口射下来一股亮光,刺痛着眼睛,光照中有人影闪现,几秒钟后,人影和光照都消失掉了。
那之后,我就彻底昏厥过去,黑暗包围周边一切,疲惫也开始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