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期满后我调到《鹿城零距离》栏目做记者,这个栏目和《大家说法》同属新闻频道。
报到那天,冯固在办公室万般叮嘱,为我整理好衬衣领口,我依依不舍最后一次看他把身上牛仔裤洗了一遍才离开。
《鹿城零距离》主做热线,基本以负面为主,是台里收视率最高的节目,单独在电视台后面小花园里的一座白色二层小楼办公。
夜深深,林木幽密,突然有黑衣人现身白楼下,映出漫天光华,吓得人腿一哆嗦抱树残喘,等鬼上身。后来现,原来是保安兄弟拿着手电筒在巡逻。
我们私下叫它“白公馆”,没有点胆量真不敢进。
做热线很辛苦,像游击队,终日野战,面对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工作起来没有时间概念,二十四小时分组值班,不值班的手机全部开机,需要支援时,立即出动。
线上记者就不用那么玩命,他们悠闲地吃早点,下班后可以到酒吧喝到烂醉。外出有人接送,会议采访可以睁着眼睛睡觉。常参加政府会议,有些线上记者竟然治好了失眠症,领导拿着稿子唐僧附体,台下就昏睡一片。男记者还可以与美女记者眉来眼去,会后拿到新闻通稿一切OK。
宣传组和热线记者的负面采访经常生冲突,比如宣传稿说公安局去年组织警力严厉打击了盗抢犯罪活动,治安状况明显提高;法院一批老案得到重审,提高了结案率;政府安置失业人员八千多,为困难家庭排忧解难。
前三个新闻在《晚间新闻》刚播出,《鹿城零距离》就播放另外一种角度的消息:一市民深夜被抢,两小时警察才到场;一场官司拖三年,倾家荡产住帐篷;失业工人抢劫,为了供孩子上大学。
有忧国忧民的市民打电话到新闻热线,措辞激烈,大意是说电视台当了婊子又立牌坊之类。值班记者还得保持涵养,耐心听他梳理一遍人类如何龌龊、媒体禽兽不如的观点。
舆论方向不一致,宣传部经常找台长周玉“谈话”,周玉就是周子宣他爸。每次从宣传部回来,无论被喷过多少口水,依然满脸微笑屹立不倒,耐心给各频道总监开会,总监们再召集记者沟通,但新闻冲突依然存在,无法规避。
后来,我们的直属领导、新闻中心的王主任总结说:新闻,正面与负面采访是相辅相成的,就像花和叶,谁也少不了谁。缺少正面宣传,容易引起社会动荡;不做负面采访,舆论起不到监督作用,不利于社会进步。所以,两者都不能缺,只能找平衡。
此后,线上记者与热线记者关于谁是花谁是叶的问题争论了一个冬天,最终也没有结果。
我的热线组同事是另外四个记者和一个司机:步入中年整日昏昏欲睡的组长温良;脸色苍白嗜好咖啡的刘楠楠;极度关心明星花边新闻和性感写真的祝宁;我的搭档是戴着一副厚眼镜的陆家祺,不停在拿笔涂画各种表格,计算存款和收入;司机小彦是退伍军人,身强力壮,沉溺于踢树锻炼。
我最关注的是新搭档陆家祺,他的厚眼镜片让人强烈怀疑他会像从前的子宣一样反映迟钝,万一哪天去暗访,腿被打断,快到“斩”环节时,他才想起逃跑,会给早就逃离虎口的我留下独自偷生的阴影。
曾想要换个搭档,但祝宁和刘楠楠好像有恋爱迹象,没事就腻在一起,一个喝咖啡,一个吐烟圈,十分忘我。组长温良外表儒雅,性格温和,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经常躺在靠背上闭目养神半天没气息,只有突然爆的鼾声证明其还活在人世,吓得手放在刘楠楠吊带上的祝宁慌忙站起,鬼鬼祟祟地跑回自己的办公桌。
温良喜欢单独作战,神出鬼没,工作能力在台里属于李莲英的御用级别,和他搭档压力大的像伴随人猿泰山。
后来,我的注意力被办公室里一面大墙转移了,那上面书写着热线记者十条要求,其中第一条赫然是:热线记者,做有偿新闻可耻,坚决抵制红包。
看完,我对陆家祺他们肃然起敬。
偶尔会想念北京时光,前后两种生活恍如隔世。尤其是在无声无息的深夜,城市街道上冷冷清清,内心会滋生出一种离开繁华后的孤独,想打个电话找从前的朋友倾诉,才现已经和过去一刀两断。
我在慢慢地重新习惯这座城市。
那时周子宣刚买了车,我俩经常在夜晚开车去酒吧,听无名歌手在悲情歌唱。
鹿城梧桐广场的时尚街散落着几十家酒吧,街道上生长着粗大的法国梧桐,树下盛开着颜色各异的小花,还有无数谈情说爱的年轻人。
广场边有座尖顶教堂,巨大的钟表按时出浑厚的声音,代表耶稣时刻提醒众生喝酒撩妹时不要忘记祈祷,感谢上帝赐予人们美酒女人夜光杯。整个广场像欧洲某条情调小街,全鹿城有一半美女聚集在此狂嗨,子宣说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回一些京城浮华记忆。
那家名为Lost plac的酒吧就隐藏在广场树丛中。Lost plac设计别致,地上铺满华丽的小石子,高大洁净的落地玻璃可以让人和夜色融合在一起。晴朗之夜,月光在墙边树下若隐若现,情人们在隐秘树丛中上演热血传奇。
Lost plac门口有一排蓝宝石玻璃长廊,贴满来过这里的中外美女照片。每个夜晚,Lost plac里电闪雷鸣,激情澎湃。T台上的钢管舞带动“嗨族”们在大厅里摇摆。酒精和呐喊搅拌在一起,随着狂热DJ拍起双手陷入迷幻。让人联想到原始社会的祖先们现母猴后兴奋的样子,疯的摇头和激烈的碰撞就像最原始的求偶游戏。
那个闷热的夏天,Lost plac在播放着原创歌曲《燃烧的青春》:
如果生活太悲哀
都怪你一直沉默
如果你渐渐沦落
就把那吉他摔破
让青春燃烧起来
只为证明你存在
对着世界说嗨嗨
抱着情人说乖乖
午夜后牵手爱爱
天亮就说声拜拜
……
我和子宣通常会坐在吧台边怀旧的古铜色卡座里。吧台酒柜摆放着精致的玻璃器皿,旁边有正宗的白兰地、芝华士和名目繁多的红酒、香槟在立柜上闪耀着诱人的光泽。吧台里站着几个调酒师,子宣早先认识的一个穿短裙女孩会随着音乐玩花式调酒,女孩十八九岁,扎着马尾,灯光映得皮肤白皙亮,笑时腮上会浮现酒窝。
她叫君君,每次我们坐在吧台边上,子宣就会叫她来调酒。
君君用韩式小口杯和我们喝酒,一口一杯,然后把口杯倒过来看着子宣像喝农药似的慢吞吞喝下一小口。子宣酒量不行,大学时因生平第一次和女孩拉手,一激动就请我和许愿去喝啤酒,结果喝下一杯后,直挺挺地躺在学校河边草地上睡得不省人事。晚上宿舍将要熄灯时,许愿疾呼一声:“子宣还在草地上呢。”我们疾步飞奔到河边,现他只穿着内裤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熟睡,怀里抱着空啤酒瓶子,不时摸来摸去,估计梦见了女孩光滑的手。
第一次去Lost plac,我们和君君喝了半瓶苏格兰威士忌,子宣几杯下肚,撕开衣扣,对着舞台上的女孩乱吹口哨,和白天的斯文判若两人。
子宣偶尔会把Lost plac老板李商叫来作陪,他俩是邻居,李商曾留学澳洲。海归看人眼睛里总带着一种罗密欧式的朦胧,铺天盖地的风花雪月杀向女人眼帘。李商喝酒时手势优美,周围美女纷纷抛过来欲说还羞的眼神,李商趁机挥海归的标准动作,每喝一口酒会对一名美女举起酒杯致敬,像商纣王在大宴众爱妃。
喝到微醺,在烟雾缭绕中,君君飘然上台,她在酒吧做兼职歌手,演唱自己的原创歌曲。她略带沙哑节奏缓慢的嗓音,隐藏着悲伤的野性,总是能引来台下一阵阵欢呼。
情人们躲在角落里聊天喝酒亲吻。我和子宣看着纷扰的人群,胡乱说着什么,有些是肝胆相照,有些是回忆从前。想起同学各奔东西,来日再难相见,我俩却还能一如既往地在一起,就无限唏嘘,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大学时代,我们还是那么年轻,前途就像城市里的灯光,一片光明。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君君在清唱李清照的《一剪梅》,声色婉转幽怨。
那时,酒吧旁边教堂的挂钟浑厚低沉地响了十二下,又一个午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