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代礼拜五的夜班就是场悲剧。
叶颜原本计划的挺好。值个班拿八十块钱的补贴,蚊子再小也是肉。况且下了夜班正好周末连休,还能赶去郊区接单生意。
最近剁手太厉害,账户吃紧,新款秋装又上市了。要是再不想办法挣点儿外快的话,房东大姨估计会直接将她跟芒夏扫地出门。
八点钟刚接班,她还没来得及去院子里头晒月光呼吸泥土的芬芳,120调度台就来指令:目标病人脑出血后遗症患者,目的地老城东。
司机立刻沉下了脸,一路都气不顺。
老城东是江州旧城区改造工程的台风眼。
之所以在轰轰烈烈的推土机飓风中成为被遗忘的角落,是因为此地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太复杂,政府、开商跟居民永远谈不拢。于是就形成了眼下的怪状。
周边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市民广场商业圈星罗密布。这百八十亩旧城区却任尔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危房四立,违章搭建约定俗成,老街窄巷拥挤的堪比一线天,遍地垃圾肆虐。
司机当然不高兴,这种环境,救护车根本开不进去。
然而此处却是本城老餮的心头好。
每逢晚上夜市开张,从城市各个角落蜂拥而来的食客将不足两百米长的老街堵得满满当当。说话基本靠喊,上菜的伙计连端个盘子都要唱叹咏调。
食客沉湎其中,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是老江州特有的味道,梦牵魂绕的味道。”
叶颜瞥了眼满地横流的污水跟角落里来路不明的人畜粪便。轰天的臭气跟爆炒蛤蜊以及烤羊肉串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成分复杂莫名。
这城市的味道,她捂住了鼻子,人类的品味果然不同凡响。
司机扯着嗓子冲调度台喊:“对方电话关机,我们到底还要不要出车?”
多的是无聊人士随意拨打120假装要车,完了又关机装死的案例。
调度中心却不敢掉以轻心:“先过去看到人再说,不能随意取消出车。”
道理是这个道理,万一打120的人的确病情危重,手机刚好没电关机身边又没充电器呢。
反正来都来了,也不怕再多走几百米路。
救助小组十分认命地硬着头皮拖下担架车,在拥挤的人群跟条桌板凳间披荆斩棘。
中途叶颜还按住了个企图偷急救药箱的蟊贼的手,冲人家皮笑肉不笑:“抱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120疯了才在随车急救药箱中配杜.冷.丁呢。那样调度中心的电话会被全市的瘾.君子打爆的。
那人悻悻地缩回手,色厉内荏地嚷了几句,到底没敢来硬的。
司机竖起大拇指:“我去,叶子,你神了!背后长眼睛啊,怎么看到那小子伸手的?”
叶颜神秘莫测:“直觉。”她抬头冲被烤羊肉串炉子熏黑了半边身的梧桐树眨了眨眼,手指向东南方,“那边,吉祥街43号。”
司机跟担架员当场要给她跪了。
难怪人家叶医生愿意上夜班,不上夜班简直白瞎了她这双猫儿眼。
这么乌漆嘛黑大老远的都能看清门牌号。
等到三人提着医疗设备,拎起急救药箱,抱住担架一口气爬上八楼时,目标客户却给了他们迎头一击。
“把这傻子关到房里去!谁让他出来捣乱的!”打扮成道姑模样的中年女人怒气冲冲朝里头吼,转过头警惕地瞪着他们,“120?我们家没人打120。”
叶颜拎在手上的二十斤重药箱差点儿没砸到自己脚上。
从成本学角度讲,急救小组最经济的做法应该是先石头剪刀布派个人上楼查探清楚情况,然后再决定是否现场急救。
可是时间不等人,院前急救最重要的就是快速。短短几分钟的耽搁,往往就意味着一条命的流逝。
所以即使负重爬楼看上去很傻,他们还是按照急救原则做好了全部准备。
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现实冷不丁就伸出了大猪蹄子,负心汉的光明磊落。
屋子里走出个穿的跟黑蝙蝠似的男人:“怎么回事?”
道姑像是作弊被抓了现行一样惶恐不安:“我们绝对相信天父的灵力跟天师您的大神通。医院要能治好我爸爸的话,他老人家也不会躺在床上成这样。”
叶颜半句话都没辩白,干净利落地在袅袅的檀香烟雾中跟道姑确认:“不要车?好,那麻烦您在这儿签个字,代表您见到我们了。”
扁鹊都说信巫不信医者不治。她一抬担架的小医生才懒得蹚浑水呢。
撑死就是跑空车,反正每年五分之一的120跑空车率,也不在乎多她这一趟。
道姑皱着眉头咒骂了一句:“神经病。”然后又捂着嘴巴连连作揖,“天父,请恕我的罪,我不该口出恶言。”
叶颜冲楼道窗户外头的水杉翻白眼,收起登记本要掉头走人。
备受尊重的天师却开口挽留:“慢着,既然有医生来了,那么就请医生进来吧。”
“不好意思。”叶颜扬了扬手中的登记本,似笑非笑,“我们还有其他出车任务。”
道姑不知道接了什么指示,立刻改变主意:“我们要车,那也得等我爸爸情况稳定下来才能上车。”
叶颜誓,她最终决定留下不是因为道姑打扮的女人威胁说他们走了就投诉,而是因为她看到了那位所谓的天师手中的电线。
身为花妖,她不愿意管人间装神弄鬼的事。但有人装神弄鬼害命,她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电气功是有这么一说,可脑出血后遗症的病人怎么能胡乱来。
简直是糟蹋了装神弄鬼界的名声。
“现在,我要用电击驱走你们父亲身上的病魔。”穿的跟个黑蝙蝠似的法师相当有追求,居然已经摒弃了古老的符灰水,与时俱进谈起了宇宙,“电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是宇宙天然的力量,可以斩杀一切邪魔!”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了手,双手食指分别触碰电线的两端,电流通过他的身体,连着的电灯泡亮了起来。
屋中众人齐齐出惊呼,还有人惊恐地捂住了嘴巴。就连司机跟担架员也满脸懵,小声嘀咕:“邪门了,这人真有特异功能?”
“现在,我要用电光驱逐病魔。”天师似乎见惯了大场面,对于众人的反应毫无触动,只冲着叶颜微笑,“麻烦医生配合一下,帮我们老先生吸上氧气可好?神奇的电流将通过他的身体,将所有的坏细胞统统杀死。他的好细胞会在氧气中茁壮成长。”
真与时俱进,以为靶向杀死癌细胞呢。
叶颜目光落在他连着电线的食指尖上,最终还是慈悲为怀,没有往这黑蝙蝠身上泼一盆凉水,索性让他电成烤蝙蝠。
鼻吸管套上了老人的耳朵,叶颜自顾自地给吸氧的脑中风后遗症病人测量血压、体温,还做了个心电图。
老人安安静静地躺着,对外界的折腾好像毫无知觉。
早知道这天师所谓的通电治病是这么回事,她才不进这个屋呢。原本还以为这人有点儿行骗江湖的真把式。
看来她高估了行业的平均水平,真是大耗子生小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道姑冲着朝老人胸口贴极板的叶颜喊:“你莫要打扰天师功。”
“无妨。”法师松了电线,示意众人看他的双手,“我已经储存满了电,现在就可以帮他驱逐病魔。”
叶颜用咳嗽压下了冷笑,还存储电,真当自己是蓄电池,连常识性错误都犯。
然而天师却满脸严肃,他的手在老人身体的上方跟太极云手一样,又是推又是拉,仿佛那虚无的病魔真成了实体,能够被他生生拽出来。
司机跟担架员静声屏气,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更让他们惊恐的事情在后头,叶医生做完了心电图,站直了身板冲黑蝙蝠般的法师微笑:“法师如此辛苦,那我来帮帮法师吧。”
话音刚落,她就走向了刚才法师用过的电线,轻轻擦干了手,然后如法炮制。
灯泡亮起来的瞬间,司机和担架员只差直接跪下了。我嘞个去,这是魔术吗?叶医生到底怎么做到的?
“小女子不才,也是修行中人,愿意替天师搭把手。”叶颜手指尖稳稳,面上笑容不变。
法师目光落在了叶颜的手上,忽然叹气:“有劳这位姊妹费心,病魔太猖狂,单单电光是无法驱除的。现在,我需要用火逼迫病魔撤退。”
火盆送上来,里头烧着草纸。如果不是床上躺着的人还有平稳的呼吸跟心跳,看到屋中景象的来客势必以为这里正举行葬礼。
满床鬼画符的黄纸在老式空调机的冷气中微微颤抖,似乎在恐惧下一瞬间,自己就灰飞烟灭。
天师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去里间默默念了四十九遍咒语,集聚了灵力之后方才出来,将双手伸到了火盆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了他的手,他的手却安然无恙。
妈呀,这人除了不怕电击外,还不怕火烧!
“神迹啊!”道姑跪倒在地上,拼命地磕头,“天师,请您救救我父亲,您是有大神通大灵力的。”
旁边人跟着目瞪口呆,全都像是安上了开关,齐齐跟着头往地上磕。
看得叶颜眼睛疼。
被三叩九拜的天师煞有介事:“我哪儿来的神通,不过是天父暂且赐予我的而已。”他侧过头,冲叶颜微笑,“既然这位医生也是修行之人,麻烦您替我护法。”
叶颜轻轻眨了下眼睛,冲他做出了个邀请的姿势,示意他自便。
司机跟担架员连连往喉咙里咽唾沫,简直快闪瞎了24K钛合金狗眼。
从事院前急救行业,他们也算勉强属于见多识广的人群。什么蚂蚁写字、木剑穿鬼乃至手下油锅的装神弄鬼的把戏都不稀罕瞧了,还头回看人直接将手放在火上烧。
不是假火,能把草纸烧成灰的火。他居然一点儿都不怕。
“既然同是修行人,这病魔又委实厉害,可否麻烦医生您也帮忙驱赶呢?”法师的双手在老人身体上空游走,目光却落在叶颜脸上。
屋中其他人也跟着齐齐看向叶颜。那位道姑打扮的中年女人更是神经质地伸长了脖子,眼睛往外凸,仿佛甲状腺素分泌过度。
火盆里黄纸纷飞,跳动的火光照亮了女医生娇花一般的面庞。被点名的年轻医生微笑:“不,我没有修炼过这个法门。”
旁人失望地缩回了脖子,看来这医生不过三脚猫的功夫。
天师终于心满意足了,意味深长地朝叶颜行了个合十礼:“这位姊妹也是有缘人。想来今后我们也有机会再切磋。”
他围着老人念念有词,除了最初两句像人话之外,后面的咒语更加接近于外星呓语,谁也听不懂到底在嘀咕什么。
跪在床边的众人却像是收到了信号似的,赶紧跟着道姑一道大声念诵着不知道是不是从《圣经》上抄来二度加工的祈祷词,请求伟大的天父赐予他们健康与安宁。
“我们愿意舍下一切,放弃所有。全心全意信奉天父,将自身所有奉献给天父。”
天师越走越快,长袍翻飞如蝙蝠翅膀。不知怎么的,那翅膀撩到了火盆,火苗像是易燃物进了氧气瓶,一下子喷得老高!烧的那天师满屋子乱窜。
“啊!”叶颜出了惊呼,指着惊惶不已满地打滚的天师颤颤巍巍,似乎完全不可思议,“大师,原来你怕火烧啊!难道是天父的灵力在惩罚您?”
她的脚往边上推,将酒精棉球瓶子踢到了角落中。
烧不死你个神汉巫婆界的耻辱。
这点儿水平也敢出来行走江湖。
前辈先给个教训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