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司马曜的驾崩,朝廷内外顿时流言四起,人心动荡,这一股风潮就像地震波一样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听到司马道子与王恭差点擦枪走火的确切消息后,各地官员也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范宁也得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但他却只能将这消息默默压下来,他现在需要对付的不是同僚的倾轧,而是可恶的天气。
豫章郡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
这才过去了一天,豫章城粮食价格疯涨的消息便传到了各区县,而出去买米的人也纷纷无功而返。
宴请豫章城众多商贾的酒席,却不得不如期举行。
七月初一傍晚。
一百余拿着请柬的商贾大亨,心思重重地往第二楼三层的北厅走去,——刘穆之只用了一天,就将这儿由从前的小雅间改了回来。
邀请他们的范宁此时尚未到来,但这厅中却早已风声鹤唳。
按理说,能够接到范宁这个一方大员的请柬,众人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可厅中的气氛却是无比压抑。
许多人已猜知了其中原因,毕竟豫章城现在的米价,已涨到了每斗三十五文!
若是连这个消息都不知,还怎么在豫章城做买卖?
相熟的商贾,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大厅里很快就如煮沸的粥一般,嘤嘤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
“咳……”随着这一声假咳,范宁终于闪亮登场了。
范宁身穿着庄重的官府,缓缓从走廊步入小厅门口,他脸色刚毅,腰带下的两串玉器出悦耳的响声。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腰悬佩剑的范二,以及一身戎装的郡丞曹洗。
厅中的商贾多半不认识范二,但对有关他的传说,总算是听过的。
以一篇《豫章集序》在范宣子的寿宴上脱颖而出,且喜欢佩剑的非主流少年,谁还不知他就是范宁的侄孙范安彦?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躬身向范宁行礼,“我等拜见明公......”
语声虽是参差不齐,但范宁却并不在意,郑重其事地向他们还礼道,“多谢诸位赏光,老夫刚才在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不周之处,还请诸位谅解了。”
范宁以文学晋身,对“士农工商”最末位的商人从来就没有过正视,若不是现在有求于他们,又怎么可能把姿态放得这么低?
众人自然领教过范宁的傲气,此时破天荒地听他客气,自是连称不敢。
“诸位不要谦虚了,都坐下罢。”范宁向众人摆了摆手,随之当仁不让走向主位,范二和曹洗则自然而然地走向末席。
“上菜。”
众人重新落座之后,刚才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刘穆之便对楼下喊了一句;喊完话后他也走向了席中,毕竟他也接到了请柬。
酒菜很快就被摆了上来,可在座的商贾大亨门看着眼前的酒菜时,都不由面面相觑起来,心中不由想到,“这到底是闹的哪一出?”
一如范宁刚才的开场白,这还真的是一场招待不周的宴席!
酒席间没有陪酒的歌姬也就罢了,可范宁作为一个五品官员,郑重其事地帖子请人赏脸来吃饭,为什么摆上来的菜却这般寒酸?
酒席中没有北京烤鸭可以忍,酒席中没有美酒也可以忍。
可现在呢?
摆在商贾们眼前的菜肴非但没有烤鸭,甚至连荤菜都不见一个,甚至连五碗碟都凑不足!
他们面前摆的,仅仅只是豆腐和豆芽,还有一盘竟然是萝卜丝!
范宁真的不是来搞笑的?还是说他把豫章城的商贾大亨门都当成了叫花子?
看着案子上的菜肴,来客们已经后悔不该赏范宁的脸匆匆前来赴宴了,可不来还真不行!
自古就有“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之说,他们这些商人谁敢与官斗?范宁的请柬谁敢不接?范宁的宴会谁敢不来?
看着眼前这无比寒酸的酒菜,众人正不知所措时,却听坐于诸位的范宁朗声道,“诸位能在百忙中拨冗前来参加本官的晚宴,本官很是欣慰啊,本官谨代表个人及整个豫章郡官府,对你们的到来表示欢迎。诸位,饮胜!”
众人没想到范宁脸皮这么厚,却还是当做什么事都没生一样,纷纷站起来,躬身向其举杯,“饮胜!”
酒宴正式开始了。
尽管酒席的酒菜很是寒酸,尽管大家都不知范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众人还是此起彼伏地站了起来,纷纷向范宁敬酒、贺寿。
敬过了酒,众人便开始专心对付身前的菜来,他们现在的热切程度,就跟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
看着下面这些人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范宁心中不由纳闷起来,“怎么会怎样呢?剧本明明不是这么写的啊!原本还以为有人掀案子闹事呢,这样门外的刀斧手也不用听摔杯子的声响了啊!”
撑到酒过三巡,范宁终于放下了酒杯,用一种尽量全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老夫原本还以为今天的酒菜准备得太过匆忙,会让诸位难以下咽的,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们都是好样的,难能可贵啊!”
范宁说着话,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很快就流满了老脸。
范二不由得撇了撇嘴,心中暗道,“哎,表演的痕迹太重了,我最多只能点一个赞,剩下的三十一个还是留给自己好了。”
众人看着范宁突然说哭就哭,心中也是警惕起来,谁都不敢开口相询。
看着场下鸦雀无声的,范宁有有些尴尬,只好掏出手绢抹了抹脸,又语重心长地问道,“诸位看到这么寒酸的宴席,就没什么想说的吗?老夫苦啊!城内这几天疯涨的粮价,都要将老夫逼疯了!”
“戏肉终于来了。”众人听他抱怨,一下就明白了今天这酒宴的目的,可他们除了躲开他的眼神外还能干嘛?
范二站了起来,痛心疾地向范宁道,“叔祖父有此忧愁,小辈却无能为力,小辈惭愧啊!不过,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我可以得出一个负责任的结论,——这粮价疯涨的背后,定有小人作祟!”
“作祟?什么作祟啊?”范宁皱了皱眉,故作不解地高声问道。
“我认为,一定是有人故意操纵粮价!”范二高声回答范宁,而后将眼光投向粮铺掌柜们的案子。
范宁却一拍桌案,怒喝道,“胡说八道!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简直是危言耸听,不知所谓!操纵粮价是杀头的大罪,做这事的人都不想活了吗?”
能坐在这儿的哪有什么笨蛋?
许多人早就听出了范宁和范二在演双簧,只有少数几个附和范宁道,“明公所言有理,这种犯法的事,谁敢去做呢?”
范宁对席间的小骚动看在眼里,当即摆了摆手,“诸位不要太过敏感,老夫相信他说的不是你们。可这猜测也给咱们提了一个醒,如果真有人故意操纵粮价,想要破坏咱们豫章郡的刚刚展起来的繁荣局面,你们会怎么办?”
众人顿时就陷入了沉默中,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粮价被人操纵的事谁能不知?
问题是,要不要向他表态,誓要与之风雨同舟呢?
众人正在用眼神交流时,范宁却又沉声道,“本官也好,你们也罢,在座的人谁不是依靠豫章得享的富贵?诸位应该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吧?——豫章越好,你我就越好,反之亦然。如果豫章陷入动荡,咱们的财富难道能保住?咱们的地位能够保得住?说句不好听的,如果黎民都遭了灾,咱们却依然进出这第二楼,咱们会不会受他们唾弃?咱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受他们尊敬吗?说得更严重点,他们走投无路时,会不会联合起来对你们的产业打砸抢呢?你们又该何去何从!”
范宁这一番话,真可谓是振聋聩,在座的商贾谁还不解其中的道理?
可人都是有私心的,明白归明白,他们现在最在乎的还是,——范宁今天这一顿酒,到底是为了什么?
范宁看着席中众人的眼神,有些人热切,有些人冷漠,更多的却似乎在看自己演猴戏一般。
范宁心中悲愤,却只能继续道,“咱们还要在此繁衍下去,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后世子孙想想吧?如果让他们都引以为耻,不愿提及咱们,就算这辈子积攒再多的财富,又有何用?”
范宁的话说到这份上,满席无不动容。
众人沉默了片刻,终于七嘴八舌地说道,“明公说得好啊,吾乡吾亲是吾本,咱们若是都盼着豫章不好,那还是人吗?明公你就放心吧,我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豫章乱下去的,更不会在背后捣这个乱!”
“明公言之有理啊,豫章要是乱了,咱们可就没过了。”
“明公说得不错,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这就对了!”范宁稍稍松了口气,站起身鼓掌道,“责任感,是高贵者最高贵的美德!也只有具备社会责任感的人,才有资格享有财富和地位。现在,就让咱们群策群力,一起来度过这个难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