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在余杭成功过一次,所以他更没法接受在豫章的失败,所以才会拿出私有财产,无常资助本地的穷苦人家的孩子来上学。
范宁的急功近利,恰好成为了士族们攻击的突破口。
这大概就是范宁被王凝之弹劾的始末吧?
如果说范弘之当年提议给桓温立恶谥的举动,得罪的是满朝文武;那么,范宁现在倡议的普及教育,无疑会损害全体士族的最根本利益。
上流社会似乎都坚信这样一条“真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们想要保持对百姓的奴役,不但要把受教育的权利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且要杜绝百姓们思考。
士族对百姓保持的压迫,就像高阀用“淡泊名利的名士风度”对寒门保持压制一样。
但范二相信,“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才是正确的断句方式。——百姓,若可任使,就让他们听命;若不可任使,就让他们明理。
范二在感情上,有责任帮助范宁摆脱目前的困境,而他们在立场上也算是在同一阵营的。
范宁兴办教育是为了立功立名,范二也需要提高百姓的文化素养,但他的真正用意是让百姓通过教育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于公于私,范二都必须帮助范宁,必须让失学的孩子重新回到学校。
问题是,这个忙该怎么帮呢?
范二低头沉思起来,很快就捋清了这个难题的本质。
士族们在感情上的确是不希望百姓子弟接受教育,但他们又不敢将这自私的想法宣之于众的,所以范宁在余杭办学并未受到明面上的攻击。
至于现在办学为什么会失败,其根源大概还是因为钱。
如果百姓已经富裕了,孩子们可以买得起笔墨,他们也不用在乎孩子的劳力。要是这样,孩子们回归学校也就顺理成章了。
让百姓富裕起来,扶贫可以治标,但要治本还是得展当地的生产力。
无论是扶贫还是展生产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这意味着孩子们还是不能立即回到学校;只要从根本上解决了百姓的生活问题,孩子们终归是会回到学校的。
范二显然不会被动地等待百姓们的生活,慢慢变好。
想要让孩子们立即返回学校,似乎就只有直接给他们塞钱这一条路了,可这样的举动会不会太明目张胆了?
除了直接给他们塞钱,还有什么办法呢?
思索了一会,范二突觉灵光一闪,随之咧嘴笑了起来。
“我都被王凝之逼得走投无路了,你还笑得出来?”范宁看着范二一语不的样子时,还觉得自己对他有所亏欠,待看到他脸上荡漾出的笑容时,便没好气地问道。
“我突然想起两句诗来。”范二也知自己的得意忘形,遂收敛自己,口中吟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范宁哪有心情管他湿的干的?只是摇头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做诗?”
“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让那些失学的孩子重返课堂。”
“你想到了办法?”范宁也坐直了身子,很快又意识到这小子说话也不是太靠谱,遂又放松起来,摇摇头,“如今的形势,相当于围棋中的被断了大龙,早已是必死无疑的棋了,你却跟我说有办法。哈哈.......”
范宁也情不自禁地狂笑起来,笑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看着一老头在眼前肆无忌惮地狂笑,又转而痛哭,范二一阵无语,心中又不由暗叹起来,“这就是魏晋风度啊,笑要笑得忘形,哭要哭得旁若无人。”
看着范宁哭得差不多了,范二终是拿出了手帕递向他,“表伯尚且对我充满信心,叔祖父怎么一点都不信我?”
范宁接过了范二的帕子,口中“哼”了一声,自然是不屑于听到王国宝的名字。
尽管王国宝在营救范宁的过程中出了力,但后者对他的成见有增无减。
蓝田侯府中,范宁最看好的是王国宝的亲弟弟王忱,尽管后者丑得跟狗似的。——苻坚的侄子苻朗曾经这么评价他们兄弟,“王忱是狗面人心,王国宝是人面狗心”。
范宁最讨厌的便是王国宝的狗心,他这种正经的经学大家又怎么会看得上两面三刀的小人呢?
范宁只比王国宝大十岁,但后者生下来就是他的外甥。
就算范宁唾王国宝一脸,后者也不敢有任何脾气;毕竟这个时代中的舅舅是很有地位的,舅舅比老婆和岳父大人都大!
尽管范宁从主动给王国宝写信,但最近两个月他们之间的通信还是有些频繁的;范宁虽知王国宝对自己有些悔意,却始终没有原谅他。
但从王国宝的心中,范宁顿总算是读到一些范二的壮举的。
想到此,范宁便来了精神,“你......你真想到了办法?”
范二点了点头,分析道,“孩子们不来学校,是因为他们买不起笔墨,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家长需要他们下地劳作,归根结底是因为百姓太穷。”
“这我知道。”范宁并不觉得范二的说法有什么新意,只要肯动动脑子,任何人都能分析出这些原因。
“想要让他们富裕起来,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所以咱们现在还是只能像之前那样资助他们;当然,要给他们塞钱也不能太明目张胆了,我们能巧力什么名目呢?”
范宁听了范二之语,先是老脸一红,而后又忍不住无奈地摇起头来。
什么叫明目张胆?什么叫巧立名目?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堪入耳呢!
范二不顾范宁脸上满满的嫌弃,只是继续道,“至于立什么名目,我刚才倒是想到了一个,准备说出来与你参详参详,你看可行不可行......”
“那你倒是说啊。”
“我得先问问,那些孩子们的字写得怎么样?”
“你说呢?那些失学的孩子中,入学最早的已有五年了,最晚的也差不多有一年了。”
范二当即拍板道,“这就行了。咱们给这些孩子提供笔墨纸砚,让他们抄书,你觉得如何?这么一来,他们不但能借此练习写字,还能赚到学杂费。”
范宁见范二说得信誓旦旦,心中虽不想打击他,却还是把想法说了出来,“抄什么书?你准备让几个人抄?准备给他们多少钱?”
范二理所当然道,“受众面当然是所有失学孩子啊,至于多少钱,咱们还得从长计议。你觉得抄一页纸给他们一文,会不会太少?”
如今书本实行的是竖排,一行字大概有二十个余个,一页纸差不多有十四五行,每页纸中的字数总共有三百字左右。
用毛笔一天能写两千字已是不容易了,拼了命那种也就能写个三千多字,他们一天的收入也就十文八文的。
一个月三百文的收入,这是京城中那些贩夫走卒们平均下来半个月的所得,却远远高于他们的在乡间劳作的家人了,何况他们还只能算是半个劳力?
范二觉得,只要他们写出来的字能够让人辨认清楚,就该值这个价。
范宁却不以为然,叹气道,“枉你还自认为自己能给学生们教术算,你就没想过让这么多的人抄书,需要支付出多少钱吗?而且,你要这么多书何用!”
范宁曾经无偿资助过孩子们来学校上学,而且资助时间最长已达五年之久,但他资助给他们的钱,也不过是每月每年百文而已。
按照范二刚才的说法,就把笔墨纸砚的费用刨除,自己需要支出的钱也增加了二三十倍。
范宁的术算不如范二,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就算范宁可以忍受,为了孩子们能上学而倾家荡产,他也不能忍受浪费。——抄这么多书到底有什么用?擦屁股还嫌这纸脏呢!
范二委屈地说道,“我知道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但我没说这些钱全由你出啊!”
“难道你来出?我可不敢用你的钱!”范宁直接了当地摇头,他始终以为范二是为自己的事业操心,却不知范二为的也是自己的大业。
“我若是有幸能为叔祖父分忧,何乐而不为?但我也不会出这些钱。”范二说到此,见范宁又要打断自己,忙又说道,“咱们刚才不是说巧立名目吗?你觉得以给皇太子捐一座藏书楼的名义,动有识之士捐款如何?咱们可以用这些捐款为皇太子建图书楼,给孩子们辛苦费。”
“给皇太子建图书楼?动有识之士捐款?”范宁细细地咀嚼起范二的计划,越琢磨越觉得此事可行。
为皇太子建藏书楼是名垂青史的好事啊,更重要的是,可以假公济私地给了孩子们资助,这的确是一举两得的妙计啊!
范二又旁敲侧击地提醒道,“如果有人捐书就更好了,就算有书的人不捐出来,咱们也可以借来抄不是?”
范宁笑着颔道,“行,我看行,这事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