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速降下来后,顾恺之的座船就靠了过来,范二亲自上前将顾恺之和他身边的童子一一扶上了自己的船。
顾恺之才刚踏上甲板,连脚都没站稳便听蔡葵哭嚎道,“顾参军救我!”
范二一愣,“原来蔡葵还认识顾恺之啊,难道他是刚才悄然离去那艘贼船请来的救兵吗?”
范二转头望向顾恺之,脸上不无询问之意,后者被看得尴尬地点了点头。
确定了心中的猜测,范二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且不论顾恺之到底是否蔡葵的小弟请来的救兵,单是顾恺之承认了与蔡葵相识,这就让他进退两难了。
蔡葵到目前都没有承认过抢劫的事实,范二所能指责的,也就是亲眼所见的,他们对顾恺之的挟持了。
可现在顾恺之却告诉他,他们是认识的!
这么一来,范二还有什么立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抢劫和被抢,自己所做的又是哪门子的路见不平?
顾恺之和蔡葵相识,这就表明范二所想皆是臆测,所做都是捕风捉影。
如果真实的情况正如顾恺之所言,范二真就是狗拿耗子没事找事了,他不但没法向蔡葵继续问罪,还得给人家赔礼道歉!
刚才还稳占上风的范二,因为顾恺之的到来而陷入了被动,事情也变得扑朔迷离。
范二尴尬起来,好一会才对崔北山下令道,“还不快给蔡兄和几位兄弟松绑?完了赶紧去找几套干净的衣服给他们换上!”
崔北山一愕,还是答了一声“诺”。
范二又转向顾恺之,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前辈,且到船舱说话。”
顾恺之点点头,拉起身旁孩童的手,先一步往船舱走去。
范二有意落后两步,低声对身后半步的阿仁道,“让崔北山好好看住蔡葵几个,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松绑。”
面对范二的两面三刀,阿仁一时反应不过来,“那换衣服的事?”
“换什么衣服?”范二质问了一句,语气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
范二想着待会还要给蔡葵道歉就觉得很没面子,既然要给他们道歉,何不让他们先受受罪?反正表面功夫都已做好,到时候无非是呵斥崔北山几句的事。
副手嘛,就是在适当的时候背黑锅的,但范二也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以甜头。
范二紧追几步,赶上已经下了船舱的顾恺之。
登堂入室后,范二便与顾恺之重新见礼,又问起他身边的孩子,才知是他的孙子顾夜尘;顾恺之这一脉都是单蹦儿,这孙子的父亲名叫顾毗,官做得比顾恺之还大,可惜英年早逝了。
比起这孙子和他的父亲来,顾恺之的夫人张氏更为有名。
张氏出自吴中四姓顾陆朱张的张家,她的兄长是与谢玄同被称为“南北二玄”的张玄,她则是可以与谢道韫相提并论的贤媛。
张玄在《世说新语》中是谢玄的陪衬,同时也是王国宝的弟弟王忱的陪衬,而张氏则是谢道韫的陪衬。
尽管都只是陪衬,但谢玄、谢道韫等人也非等闲之辈不是?
《世说新语》载: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两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林下之风”是这个时代对人的最高评价,谢道韫是出尘脱俗的,比之一般闺阁中人超迈很远,但顾恺之的妻子也是不差,也是闺阁中第一等的。
相比于王谢这两家顶级豪门,顾张这两家吴中土著也有其势力范围。
顾恺之无论是在地位还是在名望上,都是现在的范二无法企及的,要不是他不拘小节、平易近人,估计都不会接受范二的邀请上船。
范二能与这样的人坐而论道,却也只能聊聊艺术、谈谈人生,再扯一扯艺术人生了。
再次听到范二的名字后,顾恺之的眉毛却微微皱了起来。
范二察言观色,马上就意识到顾恺之如此反应的原因,便急忙岔开话题问,“前辈这是从荆州回来,还是要往荆州而去?”
这话明显是废话,如今还在正月里,在路上的人有谁不是刚刚离开家的,顾恺之自然不会例外。
顾恺之点点头,瓮声瓮气道,“顾某是刚离家,欲往荆州而去。安彦是天师道?”
顾恺之刚才微变的脸色,果然是因为瓦官寺被天师道徒烧毁的事。
有了这觉悟后,范二便笑着摇摇头,“我与前辈一样。”
“一样?我可不是五斗米教徒!”
“我知道。顾参军当年画‘维摩诘像’,点睛而筹得百万钱,这样的传说一直是被世人津津乐道的。”
“哎,老夫那时尚未加冠,想不到转眼间便是三十年了。”
“顾参军的义举,自会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不过,你我的名字都是长辈的意思,我与五斗米教其实也没有任何实质的关系。”
范二解释起来,但他这话也可算是善意的谎言了,——他不但接受了孙泰的兵字符,而且响应了他的召唤,三天内疾奔三百五十里与之相会,这还叫没有任何实质关系?
善意的谎言,终究是谎言。
但范二说这谎言时,却没有任何心里压力,他总觉得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被现实所迫。
他没有任何继续留在天师道的动机,他一直想做的是叛教。
顾恺之听了范二的解释,脸色果然缓和了下来,愤然道,“五斗米教徒最近闹得实在太不像了!长此以往,定然是要出事的。”
“前辈说得不错,所以这次君上大刀阔斧地将孙道君放逐到广州,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还有这事?”
“我也是听说而已,还有......”
范二将刘穆之收集到的、甘纯传递来的有关天师道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学给了顾恺之,后者听完后,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范二却还在思索着如何处理蔡葵,不由问道,“前辈是怎么认识蔡葵的?你的座船上刚才插着的白旗又是怎么回事?”
顾恺之老脸一红,好一会才扭捏地回应道,“其实老夫与他也说不上认识,这次算是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吧,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大概在一个时辰之前。”
“一个时辰之前?”
“我们的船在这江面上航行时,蔡葵领着二十来人分乘四条小船把我们的船围了个密不透风,他们口中还喊着什么‘留下财物,不取性命’之类的,当时可把这孩子吓的......”
说着话,顾恺之拉紧了站在他身边的顾叶尘的小手,但后者并不像他说得那么不堪。
听了顾恺之的话,范二顿时放下了心来,而后又暗暗自责,“我这都什么心态啊!听说世上多了一群坏人,至于这么高兴吗?”
范二的三观并未崩坏,他的高兴处在于,他终于可以在刚才的多管闲事中重新掌握了主动。
那么问题来了,顾恺之祖孙明明是被打劫的,现在怎么反过来为犯罪分子说情?
难道顾恺之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
还是他有什么把柄落在蔡葵手中?
范二看着顾恺之,不解地问道,“可您来此是为何?我还以为你要救他来着!不对啊,刚才我要给他们松绑你也没阻止啊......”
顾恺之更加尴尬,顾叶尘便奶声奶气地解释道,“祖父当时就把名头亮了出来,蔡葵等贼众听了之后,纷纷放下了武器。蔡葵请求登船,并且表示他很喜欢祖父的画。”
顾恺之点点头,扭捏地说道,“顾某高兴之余,便在江中为他画了一副。”
范二瞬间明白了,顾恺之挂上白旗是因为的确意识到有人要来打劫,几艘船当时停在江中,便是他在位蔡葵作画了;可能是当时双方都有点小激动,所以谁也没有在意还挂在船头上的白旗。
而现在,顾恺之显然是为他的脑残粉求情来的!
顾恺之被打劫,然后在江中为贼寇作画,要不是因为范二的突然出现,这事绝对可以在野史上变成一段美谈。
歹徒听说大师路过,当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别出声,用心去感受一下。
顾恺之本是一个单纯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率真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充满着乐观与真性情的人,他同样也是一个纯粹的人。
顾恺之这样的人,对粉丝向来是宽容的。
他曾经封了一幅画寄给桓玄观赏,此前当然会在盒子上糊了口,题了字。
桓玄知道这幅画是他的心爱之作,便从盒子下面弄开,把画偷了出来;他封好盒子后又还给,只说自己现在没有时间看顾恺之寄来的画。
顾恺之拿回盒子时才现是空的,但封题和原先一样。他却没有责备桓玄,只是对人说,“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就象人登仙一样。”
顾恺之非常聪明,却常常大智若愚,所以桓温说他“痴黠各半”。
顾恺之的“痴”指的是他对艺术的态度,“黠”则表现在为人处世、接人待物上;这样的顾恺之显然深得《老子》的精髓,他已经无限接近了他的道。
顾恺之的道,大概可以称得上这四个字,——“难得糊涂”。
明白了顾恺之的来意后,范二不由想,“他能看淡这事,我为何不能?他能做好人,我难道就不能放了蔡葵?不对,放了他们就成了纵虎归山;与其如此,老衲倒不如将之收在胯下做个吹箫童子.......”
一瞬间,范二豁然开朗,顿时就有了降服蔡葵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