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官寺惨案的根源是什么呢?
是甘纯带了桃儿进京?是甘纯进京?是天师道的召唤?还是天师道和沙门的矛盾?
逝者已去,活着的还得继续活下去,范二最该做的似乎是劝告甘纯继往开来。
然而甘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而且他把杀人的真相告诉自己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为了不让自己告诉别人?这样的思维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范二看着颓然的甘纯,心中反增添了警惕,平静地逼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甘纯也坐直身子,认真道,“如今我已不知该如何面对桃儿的家人,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家人,所以想离开甘泉堡,除了呆在家里去哪都成。”
范二恍然大悟,又戏谑道,“你早知道君亲授我兵字符的事了吧,但我不会再京城呆得太久了。”
“听说了,所以我本来是打算要投奔你的,其实这想法我已对家父说过了。”甘纯一愣,赧然地说完这几句,又继续道,“我只想逃避,只想暂时离开这里,你是要回吴郡吗?我还没去吴郡呢。”
范二一阵无语,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突然变得楚楚可怜地说要追随你,这事想想也是醉了,根本就代入不能啊。
常人对杀人犯自是敬而远之的,倒是佛教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顿悟;佛祖身边的护法、菩萨、尊者,有几个是真正的善类?
自己注定是要做大事,做大事者必先有大胸怀,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杀人犯吗?
关键问题是,甘纯能改邪归正且与自己志同道合吗?
想到此,范二选择了干脆的坦白,“那我明确地告诉你,尽管此前道君授我兵字符,但我并不认同天师道的道令戒条,说不定哪天我会叛教出户的。我的志向是独立旗帜,是推翻这个从出身就拼爹、处处讲究品级、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晋廷。你杀四五个人,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将来的我或会因叛逆而被车裂。你自己考虑考虑,还要不要跟我去京城?”
蓦闻范二大逆不道之语,甘纯当时就震惊了,可细一考虑也就了然了,——自己这个有五条人命在手的杀人犯,显然不会拿他的叛逆之言告官的,所以他说得肆无忌惮!
问题是,范二想另立旗帜跟自己有半文钱关系吗?
甘纯要追随范二进京,不过是一个由头罢了,这也是应付家人的说法;他从未想过要依附这个小表弟,即便他得了道君亲授的兵字符。
不过,听了范二推心置腹之语后,甘纯倒的确对他刮目相看了。
甘纯不止一次听说祖辈的荣光,远祖甘茂的辉煌太久远,但锦帆贼甘宁和于湖侯甘卓的故事他却耳熟能详了,他也从小就立志像他们一样——名垂青史。
可甘纯窝在小小的甘家堡中,心中虽空有一番热血,却哪里找得到出路?
魏晋以降,品评人先看的就是这个人的郡望和父祖的官职,其次看颜值和道德。
丹阳甘氏自甘卓后便没落了,近六十年来没有一个能跻身朝堂,在加之甘纯可归为最下品的身形长相,他的出路怕也只有从军立功一途了。
先别说羸弱的朝廷可以收复何地来立功,也别说甘纯这种毫无背景的会不会被人冒功,单是这个时代的名士用蔑视军人的现实就令人头痛了。
王坦之担任桓温长史时,桓温替自己的儿子向王家求婚,王坦之回去和父亲王述转述了此事。王述听罢大怒道,“你傻啊,是害怕桓温吗?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兵家子!”
王坦之只得对桓温撒谎说自己的女儿已定亲了,桓温自然明白其中关键,等到王述死后才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王坦之的庶子王愉。
在这样一个名士们竞相践踏礼教的扭曲时代,不但从军立功让人看不起,就算是为朝堂效力都会有人说闲话。
当初谢安出山时,便有人讥讽说,“东山不出,天下苍生怎么办呢?如今你出山了,天下的苍生又该怎么办呢?”
谢安听了,惭愧不能辩驳。
江左崇尚谈玄,过分追求名利是被人讥笑的,反倒是务虚的人容易得到名望,这大概也是高等门阀对于努力向上爬的低等士族的精神打压吧?
反之,如果不努力钻营,家族又如何兴旺?财富又如何聚齐?
由儒入玄,靠读书出仕来提升家族希望实在是太渺茫,顺阳范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范家已连续两代出任太学博士,可现在还不是在庙堂的边缘挣扎?
所以甘纯很早前便开始另辟蹊径,早就练起了武艺,也才有了“以武犯禁”之事。
想要彻底改变命运,只能把这个天从头到尾彻底改变才行,这也是甘纯脑子里的一点朦胧的认知;可这个想法实是惊世骇俗,他每每想到此,就会胆战心惊的。
甘纯也是看着五斗米教搞得风生水起,才投机倒把地参加了这个组织,事实上他与范二一样并不修炼道法,这大概算是朦胧意识指引行动,可他从不敢透露要造反的想法。
如今听范二直言大逆不道之语,甘纯怎能不在心中写下一个“服”字?
“车裂与斩,有何区别?我决定随你入京,就这么定了。”理了一遍自己的思绪,甘纯便望着范二斩钉截铁地说道。
甘纯之所以干脆利索地做出决定,大概是把范二认同为一类人了。
这同一类人与同道中人却还是有些区别,甘纯决定以追随范二之名入京,多半还是在进京后选择各走各路的;但有“我杀人,你造反”这个前提在,他便敢肯定谁都不可能告官了。
范二刚才明说自己大志,除了有甘纯现在的想法外,还有一点便是要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可听他说起“斩和车裂”,哪还不知他的小心思?
“我答应你入京可以,但不是没有条件的。”
“你说。”
“第一,你要以我为主,认我做大哥或主公。”
“什么!”甘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但看到范二一副欠抽的表情时,还是不由生气道,“我既然说追随你,以你为主是应当的,但你年纪比我小却要做我大哥?还主公?开玩笑还请选择合适的场合,好不?”
范二摇摇头,“我没开玩笑,你该知道刘关张桃园结义的事吧?关云长比刘玄德年长,却呼之为兄......”
“刘备欲取荆州,命关羽帅五千之众屯于水北,我家祖先宁公以三百兵卒在水南拒之,关羽听到我家宁公的咳嗽声,遂不敢强渡......”
听说甘宁以三百兵卒抗衡关羽五千大军,并以咳嗽声把关羽惊住,范二顿时傻了。
甘纯啊甘纯,你不按常理出牌啊。
哥们想说的是有本事的人为兄长,不是让你炫耀祖先的光辉事迹好吗!
那么,在这个连《三国演义》都没出现的时代,桃园结义什么的也更无从说起了。
看着甘纯一脸得意地说起甘宁战关羽,范二只得用假咳打断了他,但他的咳嗽比起甘宁的咳嗽来实在欠缺霸气。
甘纯自顾自地继续道,“桃园结义是什么?刘关张的张又是谁?”
范二尴尬地应答道,“你不用纠结这些了,我真正想表达的,是能者居长,这一点你不会反对吧?”
甘纯看了一眼案上的江流,又看向范二,“你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赢我?”
“一人敌又怎如万人敌?战阵上难道会讲究单打独斗吗?”范二哪还不知他心中所想,当即辩驳起来。
“好吧,我承认辩不过你,只怕寻章摘句我也不如你,但仅凭这些就判定你本事更大,我反正是不服。为了离开这里,我暂且委曲求全,行吧?”
范二也知空言大志没法说服甘纯,可要表现自己的本事也不是简单的事。
可礼教在于名分,谁主谁从,这是最重要的事。
既然甘纯委曲求全,范二也见好就收,“既然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但我保证有一天会让你心悦诚服的。还有一个条件就是,一个月之内处理好你与天师道的关系,我不希望你那两个兄弟找上门来破坏我的计划。”
甘纯仿佛不认识范二似的,有些不相信地问道,“你意思是让我杀人灭口?”
范二摇摇头,“那是你的理解!我只是希望你最好少出门,或者能把他们团结起来,最好一起脱离天师道。”
甘纯也知范二的担忧不无道理,只得敷衍道,“我尽量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范二点头,不再说话。
待甘纯告辞后,范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宿。
甘纯在瓦官寺命案中表现出的凶残无疑是令人惊悸的,而从他劫持陆府的牛车逃出京城这点看来,他的心机和智慧也都不俗。
甘纯可为猛将,也可为智囊。
按照正常的历史,几年以后桓玄入主健康城时,刘裕、刘毅、刘穆之等区区十数人就敢联合起来反抗桓玄,这足以说明下层士族的积极进取之心是有多么迫切。
甘纯与他们出身差不多,同样有着提升家族名望的渴望,而且他也不像底层百姓那样被苛捐杂税压得无法思考,他实际上是最容易被拉拢到革命队伍中的那一类人。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再加上与甘纯天生就存在的表兄弟关系,范二才萌生了将之收为臂膀的想法。
如果真能得偿所愿,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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