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王国宝今天为何下班得这么早,但范二来此也不是为了陪这些小表弟们的,得知要找的正主相召,他自是起身告罪。
王绵与范二相谈甚欢,又不想再去私塾,也求着范盖让自己陪后者回家。
范盖对范二和王绵表面上的和谐自是喜闻乐见,却也知王国宝和范二要商议的是营救范宁之事,所以果断拒绝了王绵。
范二披上斗篷,跟着王国宝遣来的婆子走向后门,穿过后花园后又走了一段近百丈的穿堂,这才转而向北,从一个小角门进了王国宝的正房大院,继而到了他的内书房。
帘子刚一动,正在处理公务的王国宝便抬起头。
看着眼前这个瘦弱而英俊,手中紧握着长剑的少年时,王国宝不由有些恍惚,起身相邀道,“是逸之吧,快请。”
王国宝年近四十五六,身形伟岸,脸容英俊,而且还长着一把美髯。
标准的国字脸,怎么看都是主旋律电影中的正派人士,他的皮囊理所当然给让主旋律熏陶了一遍又一遍的范二以完美的第一印象。
范二赶紧行了个大礼,口中称道,“表伯,范逸之打搅了。”
王国宝哈哈一笑,让过范二座后,又命下人快些添火添炭,这才说道,“刚才在府衙中便听说你的英姿,我原还不信。如今看来,可为上品。”
世家门阀总好品评风物,范二也不诧异,只是不解地问道,“我的英姿?”
“便是你刚才乘坐的那半叶舟,雪中乘船,说的不就是你的壮举吗?”
“半叶舟。”范二听到这个词时,差点喷出一口盐汽水来,却也知王国宝提前下班的原因了。
不过,刚才自己好像根本就没冒过头啊,如果说玩雪橇勉强算是壮举,英姿又从何而来呢?可见不明真相的围观者多半还是牵强附会的多。
范二谦虚起来,还主动说起了雪橇的原理,“这个......其实我今日乘坐的代步工具,还有一个名称叫雪橇,这玩意之所以在雪中航行,全在于一个‘翘’字。”
“雪翘?妙哉!”王国宝点了点头,摇了摇手中麈尾,又自得期满地捋起了胡子。
自己也算是除了范逸之之外第一个知道这“雪翘”之名的人了,难道这不该骄傲吗?
范二也不管王国宝口中到底是翘还是撬,毕竟玫瑰即使不叫玫瑰,依然有玫瑰的芬芳,不是吗?
范二品着茶,王国宝也安静了下来,闲话已然道尽,就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果然,王国宝很快从文牍里抽出了一本奏折递向了范二,有些忧虑地说道,“这是令叔父托我转交给君上的奏折,你先看看。”
范二接过范泰写给皇帝的奏折,看完后明白了奏折表面上的两个意思,“一是皇帝威武,我一定坚决拥护、誓死追随君上;二是,父亲范宁向来是忠心耿耿的,他就算做了错事也是无心之失,我愿意用现在这个天门郡守的职位为父亲上诉,如果他真的有异心,我也不做这郡守了。”
看完奏折后,范二有种强烈的感觉,——范家人的政治智慧简直弱爆了!
范泰这本奏折如果递上去,范宁范泰父子肯定一个都保不了,如果他有心保范宁,为何不选择抵罪而用“上诉”的字眼呢!
范泰之所以任天门郡守,明显是追随表弟王忱去的,而王忱是地地道道的道子党;皇帝看着道子党用官位上诉,不是正中下怀吗?
范泰是真这么傻,还是在装傻?
范二没有往更深的地方想,只是把奏折叠好,望向王国宝道,“表伯怎么看?”
“请恕我直言,伯伦这折子要是递上去的话,不但对营救舅舅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
“哦。”范二也装傻充愣起来,范泰既然写了一本有着这么明显漏洞的奏折交给王国宝,有没有算计自己的心思在内呢?
“舅舅这个案子,本质上是得罪君上,如今已是证据确凿,所以翻案、上诉之类的途径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君上既插手此事,岂能空手而回?我们现在要做的,一是拖延案子的判定时间,等到什么时候大赦天下了,这一页就有可揭过去了;二就是拿出合适的筹码来为保住舅舅的官职,比如说伯伦现今的天门郡守的职务,还有你即将继承到的武兴侯爵。”
范二听着王国宝的分析,虽未开口,心中却是无比认同的。
王国宝见范二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遂又补充道,“我说的话太过直白了吧?相信进京之前你已做好最坏打算了。”
范二对王国宝的坦白,还是挺有好感的;若不是心中怀疑,他现在到底是在皇帝一边的还是司马道子安排在皇帝身边的内鬼。
说不定他早就坦白,自己会不惜一切保住范宁的决心了。
保范宁,实际上要保的便是范宁的官职,毕竟如今不是后世的满清,范宁不会因做了对不起皇帝的事儿丢性命。
用可以世袭的爵位和同等的官职去保一个官职,看起来似乎不划算。
但丢了的官职和爵位若是加上忠孝的注解后,就远远比得罪皇帝而丢官好听了,这也是大家都觉得,用范家的爵位保范宁的官职很理所当然的真正原因。
即便范二不把范夫人的底线说出来,王国宝又何尝不知?
没有用尽一切保住范宁的决心,想要保住他简直是痴人说梦,难道范二此番来蓝田侯府是做戏的吗?
有感于王国宝目光的咄咄逼人,范二终于点了点头,“朝堂的水太深了,先父尚且应付不来,又何况我?晚辈进京前,家母便有交代,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叔祖父。”
范二所放的迷雾弹,王国宝自然不可能照单全收,对范二之父范弘之的政治智慧他又岂能不知?
范弘之才学是有的,可他何时有过范二如今的声望呢?尽管范二受到京城人民的关注是因为雪翘,但他刚下雪就明了这玩意,也能看出他的通权达变不是?
看了一眼坐得笔直的范二,王国宝出言安慰道,“这事虽闹得沸沸扬扬,君上一时半会也难做出圣裁,但咱们的准备是要做的;若能在适当的时候把咱们的决心传递给君上,说不定他一高兴就大事化小了呢?”
对王国宝所言,范二也仅仅只当是安慰罢了,大臣被弹劾也不能因为皇帝一句话就没事了吧?这主要还是取决于大理寺啊,也不知现在大理寺是听谁的。
要是皇帝先松了口,保住范宁的希望更大是毋庸置疑的。
范二对自己的爵位早就不抱希望了,当下狠心道,“那一切全凭表伯运作了,小侄会在京中旧宅等候表伯的好消息。”
“我会为你拟好奏折,到时候再派人给你送去签字画押。”王国宝点了点头,揽下这事后两人的谈话也就此进入尾声,他又礼节性相邀道,“你家老宅也没几个人,要不然就住进蓝田侯府吧,也更好照应不是?”
范二赶忙起身推辞,开什么国际玩笑,哥们在自己家中可得大自在,何必来你家屋檐下做林黛玉?不,是史湘云。
告辞了王国宝,范二又一力要求去向范盖拜别,王国宝执拗不过,也只得派人带了他去。
范二一路上还担心,会在范盖屋中再次碰到王绥这几个倒霉孩子的,好在他们早就回了私塾;范二只是简单地向范盖叙述了一遍与王国宝的谈话内容,便果断向她告辞了。
范盖似乎已听说范二在京中的传言,免不了对他又是一番勉励,毕竟范二是他这一辈中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人物了。——范泰也有过两个儿子,但长子也早就夭折了,他的次子如今才六岁,能不能长大还是个未知数。
范二这一辈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人撑场面了。
披上斗篷后,范二便在在一个婆子的引领下出了西院门,而后上了自家的雪橇。
雪橇离开蓝田侯府,出了乌衣巷后便拐上了淮河南岸的淮河南路,走了不到半里,范二便在路上看见了十余架各式雪橇。
有感于这堪比流行感冒的山寨速度,范二当时就惊呆了。
这样也好,自己隐藏在随波逐流中,也就不会被围观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范二一路向西,令人烦躁的是,那纷飞的雪团犹如胡同大妈的碎嘴子,絮絮叨叨个没完。
牛车回到范府门口时,范宁却忽然想起了早上在西市的鞋店中遇见的刘主簿。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他的几双鞋送过去。”范二如此想着,紧了紧斗篷后便让阿仁把早上带回来的三双鞋找出来。
阿仁知道范二的心思,自是要陪同前往的,后者想着也没几步路,便点头答应下来。
走入刘主簿的院子时,范二一眼便见院子被包裹在一个冰雪世界中,如果不是其中的一半的草屋被积雪压倒,他一定感叹这是仙境才有的奇景。
可惜现实总是太残酷,多么痛的领悟。
放眼一望,范二远远便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蹲在被积雪压倒的一家草屋门口,他的手上正拿着火石在火镰上敲敲打打。
范二缓缓走近,轻声唤道,“刘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