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今儿为您准备的鸭皮小米粥,是夫人吩咐周婶特意给您做的,说是对您的身子......”小蝶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中的吃食一一摆到案上。
看着被摆放上来的几个精致小菜,范二竟一时忘了小蝶刚说起的书童阿仁传来的信。
就算与后世的家常餐具相比,眼前的这些瓷碗也略显粗糙,造型也并不符合来自后世灵魂的审美观,碟子里的青菜豆腐以及咸菜点心倒是令人赏心悦目。
四个碟子之外,便是盛粥的海碗,小蝶刚进来时提及的信就压在碗底。
想着那个为了自己不顾一切跳入河中的阿仁,范二便有些关切地问了起来,“阿仁没事吧?也难为他了。”
仿佛是不习惯于范二对下人的关心,正摆放碗碟的小蝶顿了一下,才笑着回应道,“阿仁刚被救上来一会就醒了,他刚才就问起您的身子来,我都说了。”
说着话,小蝶已经把信抽了出来,站起身双手递向范二。
作为范二的书童,阿仁因为没能进后院而托小蝶带话也属平常,可郑重其事地写信就有些奇怪了,除非是因为天师道的事。
范二心情沉重地接过信,信封上果然有天师道的暗号,他撕掉信封后展开那黄色的信纸时,只见上面写着两行龙飞凤舞的行书,——“约战明晚,通玄桥畔;金乌西沉,不见不散!”
“约架都约得这么浪漫,我也是醉了!”范二捏着信纸,心中虽是吐槽,却不能等闲视之。
信上写得分明,天师道的师兄们显然已决定这一次的行动了;地点是通玄桥,时间是明日太阳落山时,他们这是要攻打通玄寺的节奏吗?
这些天师道徒也太肆无忌惮了!
天师道又名正一道,是张道陵在汉顺帝时所创,入道者需缴纳五斗米,故又名五斗米教。
张道陵号称“张天师”,为五斗米教第一任教主;张陵死后,其子张衡继之;张衡死,其子张鲁仍传其道。经过张氏祖孙三代的苦心经营,五斗米教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教义、仪式、方术及组织制度。
初入道者称“道民”,入道已久并信道入精深则任“祭酒”,各领部众、领众多者称“治头大祭酒”。张鲁以“治”为管理单位,在其统治区域内,设有二十四治;各治不置长吏,以祭酒管理行政、军事、宗教等事项。
天师道初创时多半是以修炼为目的的,但从张鲁建起如此严密的组织看,他所图的就不止表面这么简单了。
从本质上说,天师道与引起黄巾祸乱的太平道并无区别。
对于重生者范二而言,他对邪教的危害有着清醒的认识,特别是突然想起孙恩之乱时,他对天师道也就敬而远之了!
东晋末年,大才女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就死在天师道之祸,——而他本身就是天师道的拥趸,征辟陶渊明时用的也是脱胎于天师道组织里的“祭酒”。
范二并知道孙恩之乱的生离现在还有多久,他只觉得天师道就如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
最可气的是,明知天师道的危害,范二却无法长痛化作短痛,彻底脱离它。
想脱离天师道是不切实际的,大概也只能想想而已。
天师道是最早的道教流派,论资格比张角所创的太平道还要古老,太平道因为动黄巾起义而迅速消亡;五斗米道却乘机扬光大,在东汉末年还由教主张鲁建立了汉中政权。
到东晋时,五斗米道继续走宏运,信徒遍及东南,上至王、谢豪门,下到贩夫走卒,其宗教领也自然成为具有极大潜在实力的人物。
范二掐指一数就是好几十个加入五斗米教的名人,什么王羲之王献之,什么顾恺之王坦之,什么陈庆之陈操之,什么范弘之范逸之......
总之,名字中不带“之”的未必不是天师道徒,而名字中带“之”字的一定是!
范二早在出生前便已注定是天师道徒,他的名字早已染上宗教色彩。
这也是为什么刚刚除服的范二一听到师兄们的召唤,就义无反顾地跟着出去拼命的根本原因了。
想到这,范二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就是所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初二的时候,范逸跟着父亲加入过某个门派,也曾响应门派的召唤与父亲并肩作战;好在那时候父亲醒悟得早,明知无休止的争斗对范逸的前途不利,便以他的学习繁重为由把他从组织中除名了。
被清理出门户的范逸,对父亲的独裁很长一段时间都表示不满;直到后来,他辗转听说当年一起打架的师兄弟大半进了监狱后,才体会到父亲的爱护之心。
东晋奉道教诸士族,并不排佛,反之亦然。郗愔、郗昙兄弟谄于道,而郗愔子郗超却以佞佛著称,为支遁信徒。郗愔信道精勤,因服符水患腹内恶,为他疗疾者却是沙门于法开。
下层教众为了争抢地盘拼得你死我活的,教派的上位者则往往一专多能,可在佛堂中与大和尚辩经的道士不乏其人,能在名士家中谈玄的沙门也未尝没有,教众们的徒劳在教主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为了组织冲锋陷阵而牺牲一切,与误入义和拳成为朝廷鹰犬有何区别?
天师道的大行于世,浮游一样弱小的范二无力抗拒,可这事摊到自己身上的话......
范二忽然觉得自己真是错怪了那个原本应该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却拿着棍棒跟着师兄们去火拼的少年了。
可是,在两边才刚开打就转身跳入河中的行为,也实在是太丢脸了!
如果师兄们这次相邀而自己爽约的话,上次的懦夫之举也就坐实了,自己以后还怎么出去混?
“你要做一辈子的懦夫,还是做一个英雄,哪怕只有几分钟。来自心底的革命呼唤,只为惊醒少数人!”
想到这段话,范二最想做的自是退出天师道,可如今并不是时候。
可要是答应去参战,甘夫人怕会气得哭死过去吧?她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又怎忍心让她担忧?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战斗,这是一场范二不愿意参加的战斗,这是一场他的亲人也不愿意看他加入的战斗,却同样是他不得不参加的战斗!
“那就让这场战斗无疾而终,还没生就夭折不就行了吗?”
想到这个可能时,范二脸上缓和了下来,他手上的信笺也化作纸团落入墙角的土簸箕中。
看着天色渐暗,小蝶用火折子点亮了案上的油灯,又意有所指地轻声道,“二公子,您怎么看?”
小蝶也是天师道徒,她虽不知信笺的确切内容,大概意思或许是知道的。
范二对于小蝶的身份没有任何意外,实际上范府上下十余人中不信天师道的也就只有一个看门的福伯而已,这大概也是因为天师道的人觉得他毫无利用价值吧?
如果范二不是独苗,如果范二不是继承爵位的关键,甘夫人大概不会反对他维护道统而与人火拼,就像范逸的父亲年轻时一样。
道统之争,永远是世界上最惨烈的战斗,因为信仰者多半盲从。
不过,小蝶知道的一些秘密,甘夫人却并不一定知道,比如范二刚刚扔掉的信。
“我打算从后天开始闭门读书,但明天下午会出去散心,这个打算我会向夫人分说的,你去吃饭吧。”范二说着话,在案后缓缓坐了下来。
按照范府的规矩,吃饭时是不需下人在一边伺候的。
平头百姓一日只吃两顿饭,早上**点钟左右吃的那顿叫大食,傍晚四五点吃的则叫小食;士族却可以多吃一顿夜宵,也就是多了掌灯时候的这顿宵夜。
因为范二昏迷不醒,全府上下吃小食的时间也就推迟到主子们的宵夜时间了。
小蝶得了话,自去通知还在等候消息的阿仁,范二则开始享受重生东晋后的第一顿晚餐。
吃过饭后,范二了好一会呆,想着差不多到了就寝时间,便起身前往静室向甘夫人道晚安。——范二也是在遵循晨昏定省的老例儿,并非因为他洋气。
见范二进来,甘夫人便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上下打量起来,仿佛前者是某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
感受着甘夫人的关切,范二有些生硬地反握住她的手,口中的一句“母亲”差点脱口而出,内心则在挣扎着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准备明晚出去打架的事。
正在天人交战之际,甘夫人已是一叠声劝范二早去休息了,还叮嘱他明天的辰省先免了;对于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亲人,范二除了在内心中誓以后一定对她好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回了自己房中,昏睡了一天一宿的范二倒精神起来,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将近丑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晚上,范二想得最多的自是天师道和那帮秃驴明晚的约战,脑子里又不时蹦出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的算计。
范二总还愿意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的道理,如今自己的根基也算不错,只要自己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混个丰衣足食大概不是问题。
明日很快变作了今日,范二醒来时秋末的阳光早已洒满了半个院子。
范二向甘夫人请过安,一起吃过早餐后便出了前院。
叫上书童阿仁,又吩咐福伯把家里的一套木匠工具找了出来,范二便亲自动手制作起双节棍来。
今晚的战斗不一定生,范二却不得不做好全力一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