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凌走后,锦月再无心欣赏曼妙春色,匆匆抱了孩子回到尚阳宫。
却不想皇后上午来了,此时正在承云殿中与弘允叙话,并让崔景派人来昭珮殿请她过去,特意嘱咐她把小桓也带上。
“皇后娘娘特别想念小皇孙,昨儿个半夜就梦见了小皇孙给思念醒了,所以清早就吩咐奴婢准备几匹保暖又透气不闷热的华缎,拿过来给小皇孙做几身好穿实用的夏衣。”崔景说。
“皇后娘娘体贴入微,我和小桓真是受宠若惊。”
“太子妃客气了,皇后娘娘是真心疼爱你和小皇孙呢。有什么好的都赶着送来,自己都顾不上用。”
弘凌所说的要在弘允母子死后将她夺过去为姬妾的话,让锦月心头如刮着狂风的海面,骇浪难平,就与崔景勉强应付了几句,便抱着孩子去承云殿。
锦月走到殿外,朦胧听见里头弘允正对姜瑶兰说话。
“近来朝中倒还安静,四皇子除了斩杀了三个官职不高的大臣,在民间越激起民愤之外,倒是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让我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弘允说着顿了顿,仿似在作略微思量后,而后语气含了分冷:“不知真安静了,还是在酝酿什么我不知道的阴谋……儿子总觉得这事不简单。”便听皇后:“六皇子车裂之后,眼看你父皇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你不能不准备着,总之……总之你小心为上,这个节骨眼万不能出一点岔子。一定防着上安宫。母亲的娘家那边你的舅舅们我都嘱咐过,
会一心为你效劳的……”
“儿子知晓。”
又听皇后默了一阵儿,晦涩说道:“你再坚持坚持,等到你父皇……就好了。等你登了基,谁也不能将你奈何。”
弘允不明就里皇后的语气,正要询问,锦月适时走入殿中,为皇后解了一围。“锦月参见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皇后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说明日移宫之事,本宫记得这事是我交予你办的。”
弘允不会在锦月跟前主动提弘凌的消息,自然也缄了口,俊朗的容颜立刻笑吟吟,如暖阳照来,顾盼举止间优雅尊贵之气浑然天成。
才貌双全的嫡皇子,当真是上天的宠儿。
锦月低眸向皇后告罪:“锦月疏漏了,该一早去栖凤台向您通禀的,还劳皇后娘娘亲自跑一趟。”
这几日一直焦心守住秘密的事,锦月确实将这事疏忽了。其实本来皇后也该派人来问,但显然,皇后心中的压力更不比锦月少,同样也疏忽了。
两个女人对视略略勉强一笑,都心知肚明,勉强的笑容下,都掩藏着一颗焦灼的心,同样默契地,没有在弘允面前表现出来。
“锦儿你莫自责,母后其实是来看咱们小桓的。”弘允亲自迎上前来,从锦月怀中抱过孩子,“小桓乖,可想念爹爹了?爹爹这几日忙于朝政,都没来得及陪你好好玩耍,可不许冷落爹爹,嗯?”
望着襁褓里的小家伙,弘允浓黑的眸子里闪动着暖暖星辉,越温柔下来。小家伙手儿挥舞着,抓了抓弘允英俊的下巴、脸颊、眉毛,咯咯笑起来。
皇后亦上前来:“太子说得对,本宫只是来看看孩子,不是来兴师问罪,锦月啊你别紧张。”她最后那几个字说得别有深意,意思让锦月别显露紧张之色让弘允察觉。
锦月唯唯答应。
皇后抱了小桓,如心肝宝贝一样宠爱。
她还带来了松香糕,用松树花粉、麦芽糖和御供的小麦粉为主料制成面皮,加以甘蔗糖和春日新摘的花瓣炒成酱为馅料,芬芳阵阵,很是可口。
锦月和弘允口味相似,都爱吃这个。
“母后,儿子给你娶回来的媳妇让你省了不少事。瞧这礼物都只需备一份就可。”弘允打趣道。
皇后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笑拉过锦月的手:“如何不是。锦月与你青梅竹马,喜好相投,连喜欢吃的东西都差不多,倒让我偷得了懒。”
崔景适时接话道:“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太子和太子妃是天生一对,天定的缘分。”
皇后拍拍锦月的手背,动容的微笑令她眼角纹路浅浅爬上几条,依稀可见往昔的娇美容颜。“确实是天定的缘分,让本宫有这么个好儿媳、好女儿。”
锦月低头微笑,回应了几句。弘允看着二人融洽,心中一直的顾虑才得以疏解。他几月来就怕母亲因为锦月与弘凌的旧事,而不喜她,暗地里刁难。他出上战场之前,更是担忧不已,只怕自己不再尚阳宫,让心爱的女子被人欺负了
、暗吞苦水他还不知道。不过几次看母亲真心待她,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弘允心中舒缓,见母慈子孝,虽不是自己亲生却一直视为亲生的儿子,渐渐有些自己人生更加成熟感慨,也深感肩上的责任,要让在乎的人快乐幸福。
姜瑶兰抱着孩子去殿外晒太阳,也正好留弘允和锦月说说话。
锦月担心孩子一直看着殿外,弘允上前来轻轻拢了拢她的衣襟:“锦儿,我想问你个问题。”
“我们八九岁相识,情谊深厚,说话做事从不见外,弘允哥哥怎么这样客气了。”锦月道。
弘允微微含笑,他的微笑和旁人不同,多一分少了尊贵,少一分显得高冷,配上他俊朗整齐的容貌就是刚刚好的气度。
“我想问你,嫁给我之后,你是否比从前幸福快乐些?”他怎么无头无尾得突然问这个,锦月略有不解,但看弘允不像看玩笑,平心而论地想了想,“虽然我大仇还未完全得报,心中有思虑,但比起从前在暴室、在东宫朝不保夕,时常以泪洗面的日子,我快乐幸
福许多。”弘允展颜露齿莞尔。“那就好。”他握住锦月双肩,笑容渐渐化作认真,清俊的眸子望着锦月的眼睛:“若我娶个女人回来,不能给她安定快乐的日子,那还不如让她自由一个人,无拘无束。听到你这样说,
我便放心了。”锦月心中感动。这样好的男人,怎么让她给遇上了,可荒唐的是,她自小就遇上了,却好几次都选择抛弃了……硬是踏上了一条坎坷崎岖的情路。这样好的人,她是哪根筋不正常,不能深深爱上他,将他当
做男人,当做丈夫,而不是知己和兄长……
“你对我这样好,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总觉得在你身边多呆一天,就欠你更多了。”
情到深处,弘允不觉满心口都是柔软,男儿刚硬的内心,竟然如如同温柔荡漾的波心,恨不能将心爱的人全部包容进去,事事都为她办妥帖。“我从小要什么,得什么,哪怕储君太子之位,也是唾手可得。唯有你,是我亲手呵护,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守到你终于出现在我生命中。或许你嫁我,只是为了做成你想做的事,但我娶你,是为了让你
更幸福更快乐。”他握住锦月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继续亏欠我,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锦月微微湿了眼眶,越坚定了要帮助弘允母子渡过难关的决心。
皇后走时,特意让锦月送她出去,宫人远远随在后头,她正好借此与锦月说话。
姜瑶兰道:“我挑选来的缎子都是上好面料,楚国送来的,统共就只有两匹,给小桓做了衣裳应当还有多余,你自己也做一身穿。”
锦月:“皇后娘娘厚爱,锦月替小桓谢谢了。”
“有什么好谢的,我不对你们好对谁好。你是我的儿媳,小桓又是我的孙儿。你们都是本宫值得用性命守护的人。”
锦月心下动容,皇后虽性格内向有时显得有些冰冷,计谋也阴狠,可是对自己她从未半点苛待。
皇后:“你知道为什么你曾和四皇子有个孩子,我还允许弘允娶你么?因为本宫知道,这世上没有女子是完美的,这宫中女人生活尤其不易。就比如我……”
她顿了顿,掩去话中苍凉,竭力轻松道:“我也身有缺憾,哪怕凤袍加身也难掩内里不堪,所以格外能懂你的处境和心情,才准许了弘允将你娶过尚阳宫来。我是想给你第二次机会……”
锦月并不知道皇后竟会对自己感同身受,惊诧,又感动。“皇后娘娘是锦月的贵人,也是恩人,在我身处泥沼中时,是你们拉我一把……”皇后苦笑一声,双眼含泪:“我愿意给你第二次机会,是你的幸运,却也是你的不幸。因为……恐怕皇上不会给我第二次机会。”“上安宫一片静寂,按兵不动,四皇子已经掌握了我的罪证,只怕不日就要
难。到时我身败名裂,废入冷宫,只怕牵连你与弘允一家子,从富贵荣华跌入尘埃……”
锦月想起上午同弘凌相遇说的那几句话,更觉如魔咒,在脑海、耳畔挥之不去,心中焦灼。
“锦月,本宫不求其他,但求若一朝事,恳求你千万不要离开弘允。他从小身份尊贵,只怕受不了那样的打击,如果你再离开他,自怕他会一蹶不振……”
这是皇后第二次请求了,锦月上次因着自己打算报完仇就离宫而去,而没有答应,可是这次事态又有变化……
“皇后放心,锦月断然不是那样忘恩负义、嫌贫爱富之人。”
“你可誓吗?”
皇后尤自不松口。
“可以。”
锦月对天起誓不会在弘允困苦时离开,皇后悬着的心才骤然落地,含泪点头,说好孩子。姜瑶兰被宫人簇拥着离开。锦月看皇后走远,姜瑶兰依然是凤冠华服,尊贵不已,可是这一次锦月却留意到她鬓间的白丝,如蛛网缠在她头上将她束缚住,好似一只飞虫落入了网中成了困兽,挣扎得精
疲力竭,逃不了,只能眼看死亡步步逼近。
弘凌就是那只逼近她的夺命修罗……
“小姐,皇后已经走远了,咱们要不要回?”周绿影小声问。
锦月轻轻叹了口气。“影姑,虽然皇后做了那么多坏事,可我却觉得她人心并不坏。可她走到今天这个境地,是为什么呢?”
“可能这就是常说的身不由己吧。”
锦月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这座宫城,催人心狠吧。”
锦月刚说罢,便见远远的姜瑶兰竟然回头来,朝她温和慈祥的一笑,像极了当年暴室中,萧家母亲临终前那个凄苦的笑容,满是对人世的依依不舍。
锦月心中一紧,似有不好预感。
回到昭珮殿,秋棠来禀告说,皇后这两日见,好似和母族联系亲密,不知在筹划什么……
姜瑶兰回到栖凤台,精心梳洗打扮了,又命人照着皇帝的口味做了可口的菜肴和点心,派人去宣室殿邀请皇帝夜晚过来用膳。
这一晚显得格外不同,平时接待皇帝就很精心了,这次是精心中的精心。每一处姜瑶兰都亲自检查过问。
刚到酉时,一切就准备妥当,姜瑶兰兀自坐在妆镜台前从铜镜里细看自己爬了浅浅皱纹的容颜。
一旁站着的,是伺候了她二十多年的心腹侍女、而今的栖凤台尚宫崔景。
主仆二人相伴,一坐一立。
崔景笑赞:“太子都成家立业了,娘娘还风华依旧,瞧,真是和二十年前相差无几,一样风华绝代。”
皇后苦笑。“你能看见风华绝代,可皇上却看不见。”
她从饰盒中拿出锦月交给她的金簪,就是那支皇帝刻字送给瑶华皇后表情的簪子。“我和妹妹瑶华双生,自小她外向活泼,讨人喜欢,而我,虽为长姐却仿佛怎么做也不如她那么讨喜。爹娘长辈总是厚爱她多一些,我便如空气、木疙瘩一般立在一旁,可有可无。经过几十年岁月锤炼,我
才稍微能改些,至少能够周全了。但相处久些的人,都知道我性格没那么圆滑讨喜,大概这也是皇上一直对我喜欢不起来的原因。”
姜瑶兰说着叹气。
崔景心疼,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安慰道:“娘娘耐心等待,总有一天皇上会现娘娘的好的。瑶华皇后早就去了,一个死人怎么也争不过娘娘的。”
姜瑶兰厌弃地将金簪往盒子里一丢,苍凉笑道:“我是活人,却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今晚,便是最后一晚……”
崔景不明所以,直到姜瑶兰将早前准备好的砒霜瓷瓶拿出来,她才骇了一跳。
姜瑶兰已起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我已经将母族的人托付好,若皇上突然驾崩,竭力维持秩序,一力扶持弘允登基为帝。虽然铤而走险,可事到而今我也别无他法了……”
“如果等到东窗事,只怕不光弘允会失去皇族恩宠,连我母族也会将我们母子摒弃,到时候,真是众叛亲离了……”
崔景一听腿一软跪下:“娘、娘娘,您真要走这一步吗?这一步一但踏出,便再回不了头了啊!弑君,弑君啊……”
姜瑶兰紧紧攥着砒霜,眼睛充着血丝,含着泪滴。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的男人,她终是决定要亲手了解他了。得不了他的爱,就得到他的命,一同入地狱吧。姜瑶兰红着眼,含满泪,悲痛怨恨凄苦五味陈杂,她不能看着自己这么优秀的儿子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