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丧的云板声连绵叩响,如深秋的闷雷。
万寿殿内一片哀哭声,不管是否出于真心,每个人都拿着手绢擦眼泪,只怕一个不卖力,落个大不敬的罪名。
锦月在弘允之侧跪着,也麻木地流着泪,对太皇太后确实没有过多的感情,有过的几次接触也仅仅是觉得这个老人眼睛老辣,看着偶尔慈祥,可一旦翻脸就是要命!
可在宫里,哪个身处高位的主子不是这样?
在这宫墙里,只要有了权力,就能随心所欲得到想得到的,毁灭想毁灭的,那些低于你的众生,都如蝼蚁一样任你处置。死了一个两个,还有更多的前仆后继来讨好巴结。
锦月在闷雷嗡嗡的哀哭声中,继续胡思乱想着。
殿外夜色已深,快三更了,弘凌作为太子还没来,这不正常,难道,是火海里受了伤……
思及此处,锦月忽觉身侧弘允身子有些摇晃,忙扶了扶:“弘允哥哥,你怎么了?”
弘允掌了掌额头,揉了揉眼睛,在火海里抢人十分费神费体力,何况他的眼睛不能受强光刺激,火焰太过明亮。
“没什么,可能是火焰太热,有些灼眼睛。”
“要不……”锦月想说要不去休息休息,可扫了一眼一旁跪了一串的弘实、杨曼云等皇子皇子妃,都哭得十分卖力,若是这时候去休息未免显得诚心不足、不敬太皇太后。
弘允见锦月想到,微微一笑,泛着些苦味与哀伤,他与太皇太后感情不浅,现在定然心中也难过着。
“我撑得住,倒是你,待僧人念完这段经文你便去休息。”
锦月眨眨眼,小声问怎么脱身,弘允凑过来说:“你有孕在身,只管装晕,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锦月低眸看了眼小腹,几不可见地朝弘允点点头。
僧人终于念完超度经文,锦月适时盈盈卧倒,弘允一声惊慌失措的“锦儿”将她抱住,急道“来人!五皇子妃伤心过度昏倒了。”
言辞意切,无比逼真,逼真得简直出乎锦月所料!
弘允可是诸皇子中的,“中正”“宽仁”优秀楷模,不想骗起人来竟有这样的高超演技!
也不知,从前自己是否被他演技所骗过……锦月一边想,一边装死,被手忙脚乱的奴才扶到偏殿榻上。
弘允一路护送,临走时小声说了句“好好歇息,等那边完了我就来接你。”
锦月动了两次睫毛,回应他“好的”。
这是他们小时候的暗号,眨一次表示不好,两次表示好。
弘允离去,屋里只剩下从尉迟府随嫁到宫里的姑姑周绿影,尚阳宫贴身伺候屋内饮食起居的和二侍女。青娥、青桐。这两侍女是弘允特意挑选,说是信得过。
听见吱呀关门声,锦月不再装死,睁眼坐起来揉膝盖,酸得直“嗯”声。
周绿影边用手心给锦月捂膝盖,边吩咐:“青桐、青娥,你们去找点热水来给娘娘暖暖膝盖。”
“诺。”
可二侍女刚出门,便又折返了回来,神色惊慌。
锦月凝眉:“怎么惊慌成这样,若让人看见还以为在做什么亏心事。”
“娘娘恕罪,奴婢知错。”二人告罪后,起身道。
“娘娘,六皇子被延尉监的人提到偏殿来了,拖得披头散的!”
“童贵妃娘娘追着在后头哭,大喊‘冤枉’,不知生了什么事。”
锦月忙起身悄悄去开了条缝的门口看,远远传来喧哗声,弘实大喊冤枉,被一队延尉监的侍卫押到隔壁的隔壁屋子。
那屋子门外立着不少侍卫,当中有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杨桂安。他道:“六皇子别嚷嚷了,陛下在里头,好好把今晚的事说说吧……”
锦月微微吃了一惊。今晚的事,弘实?
锦月正想如何能偷听到审问,便听周绿影惊喜道:“小姐,这屋子和隔壁屋子相通!”
原来那重纱帘后便是另一间屋子。
锦月吩咐二侍女守住门,和周绿影去了纱帘后连通的屋子。
立刻,皇帝和众人的说话声音清晰起来。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弘实被皇帝提过来与二泼火油的内监对质。
“父皇我冤枉啊,我就是有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谋害父皇啊,太子皇兄、五皇兄与我是手足兄弟,儿臣也是绝对绝对不会谋害他们的呀……”弘实哭腔喊冤。
皇帝怒拍桌子,“还敢狡辩!杨桂安,把证物拿上来给他瞧个清楚!”
“诺!”
杨公公很快领人提了几盏莲花灯进来,里头所盛的竟不是小蜡烛,而是大碗大碗的火油。
李汤禀道:“皇上,奴才查证过了,万寿殿之所以短短时间内沦为火海,便是因为火油的缘故。在屋瓦和殿中都现了火油的踪迹。”
弘实瞠目结舌:“不可能,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变成了火油呢,我明明、明明让人放的蜡烛啊!一定,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啊父皇。”
皇帝怒哼:“先前还说每一盏灯都是你亲手所做,现在又说是吩咐他人所为。朕看你这嘴里是没有一句真话。”
“你想将我们都烧死,再登基称帝,却不想只害死了太皇太后,连皇后也逃脱了出来,你心思当真歹毒至极!朕,真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
“父、父皇,实儿冤枉,实儿真的没有,我虽然想当储君,可、可火真不是我放的,这火油我更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给朕住口!来人,把六皇子押进延尉监死牢!”
死牢二字将弘实骇得懵了,直到被拖出门才反映过来,高声喊冤痛哭,却只让皇帝越厌烦。“堂堂男儿,贪生怕死成这样!”
……
墙这边,锦月听到此处已是一身冷汗。
烧死皇帝、太子、五皇子,而后登基,这阴谋未免太过大胆!简直是在玩儿命。可怎么看,弘实都不像是有这个胆量,敢在这么多皇室宗亲和天子眼皮底下酝酿大杀招的人啊。
锦月思量着。
周绿影小声:“没想到是六皇子,真看不出来。”
锦月沉思着摇摇头。
“小姐摇头,是为何?”
“我直觉,不是他……”锦月顿了顿,“若他真安了烧死皇上、太子和弘允哥哥的心思,就不会兴高采烈地在外头和皇上讲解,一定会让大家尽快回到殿中。”
周绿影经锦月一提,才点点头。
“而且,这阴谋未免被戳破得太快,我总觉得,这只是开始……”锦月道。
此时隔壁又传来奴才通禀声,是昏迷的皇后苏醒了,赶了来。
锦月正凝眉思索着晚上殿中生的每个细节,在脑子里细细的捋了捋,便听皇后姜瑶兰问:“六皇子如何了?”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今晚所有事仿佛都没什么意外,唯有,皇后满手细密的冷汗,这一个细节不太对劲。
锦月有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皇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见过大世面如她,也紧张得满手心冷汗呢?
夜半时分,在康寿殿中哭丧的皇子才得以被放走回宫歇息两个时辰,等天明再来。
弘允来接了锦月回去,一路上锦月一言不地思索着事,几番想要告诉弘允在偏殿中偷听到的事和心中的猜想。
可是锦月想起弘允与皇后母子情深,而皇后对自己也十分不错,她便开不了口,说出这个怀疑。
东宫与尚阳宫只隔着一条长长的甬道,路过东宫大门时,锦月远远看见凌霄殿灯火如昼,宫人侍医进进出出,慌张忙碌。
一小太监匆匆跑出来,也不只是夜太黑还是累着了,径直冲撞进尚阳宫的车马队伍里。
弘允的随扈小北怒道:“大胆!五皇子和五皇子妃的銮驾也敢冲撞,还不快退后跪下!”
内监吓得不轻,磕头求饶、自扇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天太黑奴才瞎了狗眼,没看清路,冲撞了两位主子,奴才该死……”
弘允折腾一夜,很是疲惫:“小北,算了,放他走吧。下次小心些就是了。”
内监不想犯此大错竟无罪赦免,对弘允万分感恩:“从前就听闻五皇子德行高雅、宽厚仁德,果然名不虚传,奴才永远会铭记五皇子饶恕之恩,谢五皇子殿下、谢五皇子殿下……”
锦月看他背影不住叫住:“等等。”扫了眼那灯火如昼的凌霄殿,将心中那个问,换了个重点问出来,“你何事如此惊慌?”
内监道:“禀娘娘,我们太子被火烤伤了,御医在诊治,奴才是赶去康寿殿报送陛下的。”
锦月了然。“快去吧,别耽搁了。”
而后,锦月满脑子都是弘凌映着火光极度决绝、冰冷的模样。
“锦儿,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不必闷在心里。”
锦月抿了抿唇:“听说纵火的凶手是六皇子,弘允哥哥你怎么看?”
“纵火害死太皇祖母,又险些害死母后,简直罪不可赦!”
锦月微微吃惊,而后一想,自己能够这样冷静大概是因为与太皇太后和皇后感情都不深,皇帝和弘允就不同了。
所为当局者迷啊。
锦月正感叹,便听弘允说:
“不过,我也有些疑惑,怎么会是弘实,他若有这样的胆识,也不至于被废了。”
弘允悲伤叹息:“太皇祖母为皇族奉献了一辈子,却如此惨死,想要告诫子孙的话也没来得及说。”
锦月本是懒懒听着,可听到弘允最后一句时,眼睛倏尔睁大。是啊,她怎么把这个忽略了。太皇太后召集众人要说的话,还没说呢!
太皇太后没有说便死了,到底是不是如众人所以为的,召集所有人来是为储君皇子的人选,还未可知。
太皇太后虽意外驾薨,但管丧葬的奚官局早有准备,而太皇太后陵墓,是在数十年前高祖皇帝在世时就一同修建的,是以一切有条不紊,唯有缉凶审问一时,弄得宫中沸沸扬扬、人人自危。
向来诸事不管的皇帝,似一下子被激怒苏醒,大力查办。两日间,不断有新的证物和证词。
事实证明,锦月的预感太正确了。
第三日清晨,数百羽林卫、弓箭手内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东宫,剑拔弩张。
锦月赶紧让她那双能干的随扈行魏、浅荇去探,二青年很快回来复命。
“娘娘,是延尉监和羽林卫联合来缉凶,奴才打听了内部消息,说是昨儿个半夜那一双泼火油的内监经不住严刑拷打,承认是东宫太子让他们纵火,并嫁祸六皇子。”行魏道。
“皇上大怒,已经下令延尉监、宗正府和刑部严厉查办太子!方才大太监杨桂安已在博信门大门处宣读了割去太子储君之位的圣旨!”浅荇补充。
锦月呼吸乱了乱,不住攥了攥手心:“那太子可被抓走了?太子武功高强又性格刚烈,恐怕不会屈服,只怕会血流成河。”
行魏道:“太子已经被押走了。奴才听延尉监从前交好的侍卫说,太子正重病在床,昏迷不醒,东宫禁军没有主子诏令也不敢大肆动手,是以很快就被拿下了。”
“昏迷不醒?”锦月一震,旋即想起几日前的夜晚,她去东宫所见,弘凌满身针孔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若是那样情况,别说关押了,就是在狱中将弘凌秘密处死都不难。
锦月捂着小腹,里头的暖意触动着她的心田,或许是这个小生命使然,让她不能明知弘凌可能是被冤枉,而置若罔闻。
“行魏,你密切注意东宫太子的情况。浅荇,你悄悄去万寿殿的废墟里找一找,看看那日太皇太后让人搬上殿来的物什可还有残留。”
“诺!”
这两日,锦月越想,越直觉仿佛和皇后脱不了干系。
皇后那双握着她的冰凉的、满是冷汗的手,实在可疑。
可,皇后又为什么理由杀太皇太后呢?而且,若是真要杀,为什么不悄悄的杀,而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
锦月思来想去,想起太皇太后让人搬上来的那些物品,问皇后可认得。
皇后是否是怕那些东西,和太皇太后要说的话,所以酝酿了这个杀招,等着太皇太后把这些证物通通拿上来后,将太皇太后和这些东西,一同付之一炬……
浅荇很快从万寿殿打探回来,带回来一块掩藏在土瓦下的凤凰金簪。
乍一看,锦月以为是皇后所落下的,可细看,簪身还歪歪咧咧刻着几个小字。“瑶池金仙,华胜无数”。
锦月最后在静树那儿得到了答案。
静树姑姑泪眼婆娑,捧着簪子就跪了下去:“娘娘,这是……这是瑶华皇后的故物。这几个字,还是当年奴婢亲眼看着陛下刻上去,戴在瑶华皇后髻间的。”
锦月惊吸了一口气,联系这两日所思,心中的所有疑惑渐渐浮现成形:“难道,是皇后怕太皇太后说出关于瑶华皇后的什么秘密,所以要铤而走险打出杀招么。”
“静树姑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当年皇后和瑶华皇后关系到底如何?你当时是栖凤台的尚宫,瑶华皇后身边的人,应该十分清楚。”
……
锦月正在昭珮殿中询问静树,听她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而另一边,栖凤台,皇后姜瑶兰坐立不安,方才听看守万寿殿废墟的眼线来报,说有人去废墟里找到了什么东西,而后一闪不见了。
“娘娘,您别担心,或许是哪个贪财的宫人去捡漏呢。不一定就是谁在查。”尚宫崔景道,“先让内监指证六皇子,再让皇上‘抽丝剥茧’查到东宫,正常人的思维都不会再继续深想下去了。”
“那可未必,宫里的人几个不是人精!”姜瑶兰来回踱步,脸色沉沉,虽不慌乱,可手心却满是冷汗。“怎么还不回来复命,这些没用的奴才越不济了。”
不是随扈不管用,是娘娘您太心急了呀,崔景当然不敢说。“娘娘莫焦急,高泉、高山二人武功是极好的,还从未失手过,娘娘稍安勿躁。”
这时姜瑶兰遣去跟踪万寿殿随扈的高泉高山兄弟,终于回来复命。
“娘娘,查到了,那人是尚阳宫五皇子妃的随扈,名叫浅荇,他仿佛取走的是个簪子。”
“锦月?”姜瑶兰吃了一惊,她想过是东宫的人,或者童贵妃,却万万没想到是新进门的儿媳妇,锦月。“簪子很可能是当时落下的证物。她去查那些东西做什么!”
“娘娘,五皇子妃聪慧非凡,眼神犀利机敏,若是她现了什么顺藤摸瓜,只怕很难瞒住她。”
姜瑶兰来回踱步,思量了一会儿停下步子:“去尚阳宫!”
姜瑶兰的软轿步步逼近,而锦月这边,也将将听完静树说完姜家姐妹如何颠倒身份、嫁入皇宫,以及刚开始和睦,后来渐渐疏远的事。
外界传闻姜家姐妹双生同心,感情甚笃,却从未有人提起二人后来渐渐疏远。
锦月攥在手心的手帕都被冷汗湿了,在屋里徘徊了两圈,却不知如何决定。
除了周绿影和香璇,秋棠和静树都在屋中一同商议。
锦月道:“你们都说说,这当如何是好?”
“姐姐,若是这事儿真如你所猜测,是皇后害了太皇太后,那关系可就重大了。皇后是咱们殿下的生母,若是被人现,只怕尚阳宫都要被牵连。”
香璇道。
秋棠:“是啊,香姑娘说得对,这事若被别人觉可当真不得了,必是杀头大罪,娘娘恐怕也难以幸免。”
香璇重叹了一声:“可若不说,太子必然就成了替罪羔羊,处斩是一定的。”
秋棠道:“娘娘已与东宫决裂,太子生死已经与娘娘没有关系。而五皇子却是娘娘的夫君,舍谁、保谁,已经不必说了。您说是不是,娘娘?”
锦月抬抬手:“你们都别说了。容我再想想……”
说罢,锦月低眸抚着小腹,那阵阵的温暖中,仿佛有个小生命睁着眼睛在看着她。
是装聋作哑,还是让真相大白。是选尚阳宫,还是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