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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郎又道:
“阿宝也是有父母的, 阿宝的父母也和全天下的父母一样,他们爱阿宝甚深。”
阿宝终于抬起头来,一扫先前的困倦, 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无比的清亮又懵懂。
这让九郎突然有一种‘他怕是想多了, 阿宝大概什么也不记得了, 什么也不懂’的错觉。
钝重地胸口轻了轻,周遭那让人无法忍受的凝重也消散几分。
九郎飞快道:
“阿宝的母亲来找阿宝了,以后阿宝将要和自己的母亲一起生活。”
九郎终于说出了他最终想要说出的话, 却不曾想并没有引起预期的波澜,反而只有他和阿宝长时间的相对无言。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阿宝终于小声的, 闷闷地问了一句:
“那你呢?”
九郎干巴巴道:
“我自然也要和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
阿宝用她那小小的脑袋很努力的想了想, 整个人向前移了移, 一只手抓着九郎的衣袖一角:
“那……就是以后你和我都不再生活在一起了吗?”
九郎无声地点了下头。
“可是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阿宝放在九郎衣袖上的手已经由抓改拽。
九郎反手捞起她的一双小胖手, 捧在手心宛若珍宝。
他道: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在自己家中, 阿宝以前是不小心迷了路,所以才暂时不得已才和九郎生活在一起。”
“那我想你了怎么办呢?”仿佛憋了太久,阿宝的眼泪和鼻涕倏然间齐齐落下, 污了那张粉雕玉琢的脸。
九郎心头一悸, 赶紧将她抱过来, 掏出手巾小心翼翼地为其擦拭, 然后道:
“若是有机会, 九郎会去看望阿宝的, 或者等阿宝长大了, 阿宝自己来找九郎怎么样?就像好友之间互相拜访那样……”
话虽如此,可是九郎却知道他大概是没有那个‘机会’的,而长大后的阿宝谁知道会是怎么样呢?还会不会记得他,记得这段并不算好的经历?
“真的吗?”
阿宝的脸望得高高的,娇俏的鼻头刚好抵着九郎微微颔的下巴。
九郎用他的下巴爱怜地蹭了蹭她,肯定道:
“真的。”
可是阿宝‘真的’没想到一切都来的那么快……
次日一早,阿宝醒来的时候,身边的被褥已经凉透。
婢女说郎君有事外出,让阿宝不要等他。
午后,远在南郊外马场的殷铁三背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和一个瘦弱的叫做大石头的男孩从偏门进了栖梧院。
大石头留在了阿宝身边,别扭着并不敢上前,只远远的跟着阿宝。殷铁三却去了一间不为人知的暗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把刀。
那刀裹在粗布里,暗哑的色泽,道口似钝,并未开刃,仅凭肉眼是绝对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
此刀正是当初被剿杀的那批山匪的匪所持,算得上是把稀世宝刀。
九郎对宝刀并没有什么兴趣,当初留着这刀不过想要在找到那个叫做谢大石的马奴后送给对方做见面礼。
在九郎的前世,在天下大乱,士族被胡人残害得只得慷慨就死或者忍辱偷生的时候,苍梧谢家马奴谢大石之名却在整个西南之地如雷贯耳。
他领着一群由奴仆和家将临时组成的乌合之众不仅救出了被胡人劫走的谢家女眷,还一刀抹了当时一个胡人小头目的脖子。
从此一不可收拾,谢大石不仅从了军,还在南疆王刘峪的手下从马前卒做到了让整个北方胡人唯一不敢正面对敌的‘鬼将军’。
鬼将军,擅长以少胜多,以弱敌强,用兵奇诡,神出鬼没让人不可捉摸,因而得名。
此人算得上是汉人中的一代豪杰,为乱世之下南方汉人的保存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这一世,九郎是真的想要找到他,慕其才华,赏其忠肝义胆,并不因他的马奴身份心怀半分轻视。
可是他暗下里只差将整个苍梧谢家掘地三尺,始终都不曾找到一个叫做谢大石的马奴。
如今,九郎大概也要不得不离开这里,既然还是找不到,那便只得放弃。
而曾经的玄衣骑卫殷铁三现在要跟着阿宝去往万里之外的西域龟兹,这一去便是一生一世,从此再不归故乡。武将爱刀,九郎便将这刀送给他,算是全一场主仆之情。
这夜灯火昏黄时,阿宝果然没有等回九郎。
直到她在迷糊中被人抱上了马车 ,出了城,在一个叫做‘行复坡’的地方见到了一队又高又大的骆驼。
一个身形高挑,面容明艳的女子,将她抱上了正中间装饰最豪华的那匹白骆驼,还要与她共乘一骑。
阿宝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她,虽说不出有多亲切,但她说她是阿宝的母亲,阿宝是相信的。
她说她是来带阿宝回家的,阿宝也愿意跟她走,因为九郎说过每一个人都要回自己的家,和自己的父母生活在一起。
可是阿宝不愿意就这样走,在一个黑漆麻乎的夜里,在她等了九郎一天,还没有跟九郎道别的时候……
奴婢说九郎外出有事。
九郎时常外出有事,但无论多晚他总会回来的,有时已是半夜,有时甚至到第二日凌晨。
今夜九郎也会回来的,他只是还没有赶到……
阿宝又哭又闹地不愿意走。
阿宝等啊等……
等到驼队里时不时的有其他长相、穿着均怪异的人来到她们的白骆驼前,和她的母亲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话;等到殷铁三出马来哄她,说再不走就不能在天亮之前赶到一个叫做‘鹿儿敢’的小镇,那里的赤汤鹿肉微辣细腻,吃一次想三年;等到她的母亲,那个叫做帛英的龟兹皇室宗室女说真的不能再等……
在阿宝撕心裂肺的哭闹中,驼队终于出了。
驼铃悠悠,零星的火把在无边的黑幕中将这支商队渲染得像一条弯弯扭扭的火龙,小则隐介藏形,大则吞云吐雾……
终于,有踢踢嗒嗒的马蹄声从远处而来,帛英高举一手,整只驼队都停了下来。
然后马嘶长鸣,一辆轻便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哭得几乎嘶哑的阿宝脸上有掩饰不住了错愕,转而是不可抑止的狂喜。
她转过身去,顶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委委屈屈地望着她的母亲帛英,帛英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将她抱下骆驼,温柔说道:
“去吧。”
阿宝忙不迭的点头,转身迈开小短腿就开跑。
在她跑得呼哧呼哧的时候,那辆轻便马车的车帘微动,从车内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宽衫大袖头顶高冠飘带,看似单薄却风度安详,洒洒潇潇中自有一番松柏之意。
阿宝终于跑到了九郎面前,二话不说便扬起手里先前帛英拿来哄她的小马鞭给了九郎一鞭子。
“郎主!”身后有部曲立刻涌了上来,挡在九郎身前,亮出手里的刀
谢家九郎别说这小娃娃伤不得,就是远在建业的晋缞帝也不能动手伤他。这是卿大夫的尊严,更是陈郡谢氏的颜面。
今夜若九郎身上留了伤,他们这些随从都别想活。
可是九郎却拍拍他们其中一人的肩膀,示意并不碍事,过了会儿他们才慢慢吞吞地退了回去。
“你怎么现在才来?”阿宝虽然被刚才的一切吓得胆颤,但还是咬着唇试探地向九郎张开她那短粗的双臂。
九郎无奈笑笑,也不嫌她脏,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是啊,都怪我回来的太晚。”九郎道。
阿宝娇气地‘哼’了一声,然后双手攀上对方的脖子,头埋下去,久久不愿起来。
“阿宝,不要做个恶人。”过了一会九郎轻声说道。
“嗯。”阿宝回答
“好好长大。”九郎又道。
“嗯。”阿宝又答。
然后又是漫长却又无比短暂的安静。
终于,九郎将阿宝放下来,笑道:
“九郎抱不动了,阿宝你该回去了。”
阿宝眼中含着止不住的泪水,飞快地点头:
“嗯。”
阿宝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又返回来一把抱住九郎的腿:
“你要等我长大,我要做你的童养媳。”
说完见九郎并无反应,便急得哭:
“你答应我。”
九郎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只对着她浅浅淡淡的笑,是温暖的,是温柔的,却也是遥远而疏离的。
“我很快就会长大的,你答应我。”阿宝尤不放弃。
“你答应我。”阿宝不想放弃。
“你答应我……”
九郎始终都不曾应她。
广州、交州两地一年两季的谷物,陇西、天水、汉中几地的黍稷麦菽皆在几月以前陆续存入几个隐秘的大型坞堡内……
一切都在等待着一个风停雪住,阳光冲破层层阴霾重新照耀大地的日子的来临。
腊月二十八,是民间‘打糕蒸馍贴花花’的日子。
这一天,苍梧郡的上空难得的阴晴了半日,虽说雪还是下着,却已变成了稀稀拉拉的小冰晶。
从午时起,便有从建业远道而来的,满载着各类珍稀药材,宝器书籍以及绫罗锦缎、紫貂华裘等物实的马车陆陆续续地从苍梧谢家的后门进入,一路驶到九郎所在的栖梧院。
苍梧谢家这一代的郎君们对九郎向来是又羡又妒,羡慕他与他们明明都姓谢,身份尊卑上却有天壤之别,嫉妒他不过束之龄、病弱之身,却已在天下士人中崭露头角,少有名望。
而这些不过是九郎在建业的祖父叔伯们,几大世家的嫡子好友们,派人送过来的贺年礼。
这些东西统共加起来几乎相当于整个苍梧谢家一年的半数收入,真真是激红了一帮人的眼。
而长辈们尚能保持其慈和通达的态度,小辈们修行尚浅,便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语流传开来……
而这些,九郎从不在意。就连栖梧院内的奴仆们也都摆出一副不屑于在意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当然,最高兴的还要数胖娃娃阿宝了。
整整一天,她都像个花蝴蝶似的在栖梧院中穿梭,一会儿听管事唱诵礼单,一会儿看奴仆们清点入库,一会儿东摸摸,一会儿西蹭蹭……总之,忙得不亦乐乎,仿佛收礼的不是九郎,而是她这个小娃娃似的。